歸恩記 1080、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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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冷意極年輕的臉龐上現出些頹然,他本不好多說什麼,但在吩咐完相爺的指派,轉身要離開之際,他又遲疑了,最終還是忍不住勸慰道:「別看你以後似乎多半時間都只能在那小院子裡活動,但與之同時的,你要擔負的是保護大夫人的責任,而且還是不能換崗換班的。你可知道相爺有多希望大夫人能夠早一天好轉?相爺對你的期望並不小。」

    冷意聞言神情微動,沉默片刻後忽然道:「管家大叔,我會做好這份工作的。」

    老管家從少年的眼眸里看出了認真與堅定,他欣然一笑,點了點頭,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今後負責貼身服侍大夫人的丫鬟是青薔,你與她並不陌生,想必以後也能很合得來的。」

    作為總管相府所有日常瑣務的大管家,他說出這一句話來,顯得十分自信,也是有根據的。

    老管家心裡很明白,他清楚的記得青薔和冷意差不多是同一天進的相府。因為這個原因,當年年紀相近的兩個孩子閒暇時玩到一起,孩子間的友誼十分親洽。

    後來青薔專門服侍岑遲去了,冷意長到一定的年齡,在十家將里兼任武師的三個人手下習練武藝的時間比例增多,兩人之間玩到一起的機會便也因此變得稀鬆起來。

    這次兩人有機會一起服侍大夫人,或許也意味著再續童年的友誼呢!

    從老管家那裡得知,自己以後將能常常與青薔見著面,並一同服侍主上。冷意的臉上,果然也漸漸露出欣喜笑容來。

    看來老管家的推測*要成實。

    ……

    因為大夫人的個人情況特殊,要把她服侍得妥帖,必定是要與之形影不離、幾近同吃同睡的。在去老管家那兒請示過,並獲得理解與支持後,青薔便開始了總距離不超過相府大宅範疇的『搬家』事宜。

    當青薔拽著用被單捲起來的一床棉絮,最後一趟往大夫人住的那個小院走去時。她忽然看見前方十數步外。有兩個青年人拉著一車柴行過。

    大夫人住的小院靠近相府後門,而看那兩個青年人行走的方向,也正是要往史府後門去。因而青薔算是與那兩個人同路。

    那兩人拉著柴車走不了太快,而青薔手裡拽著一床棉絮,自然也走不快。雙方就這麼一前一後在一條路上慢慢綴著,誰也沒有甩開誰。但誰也沒有抄誰的前路。

    行出了一段路後,青薔看清了那兩個青年人腰側掛的短刀。辨出這兩人是十家將的成員,她不禁有些疑惑起來。

    十家將的職責是保護相爺的安全,雖是僕從,但絕不簡單。他們偶爾也會做一些旁的事。但絕對不至於染手柴房那等低下的活計。

    直到青薔忽然看見柴車上柴堆間露出的一片衣角兒……

    她本以為自己近幾天因為日夜照顧岑遲,精神太過疲憊,所以看花了眼。

    但柴車就在前面。與她同路,她很容易就可以將之前她以為看花的東西再看一遍。

    而等她眨了眨眼。看清了那片衣角的確存在於柴堆下,她的心登時咯噔一下,滑過一道閃電。

    這種衣料她再熟悉不過,事實上她自己身上穿的丫鬟服就是這種布料製作的。…

    為何柴堆下會壓著這種衣料?為何載滿柴禾的柴車不是往府內送,而是往外走?為何柴車是由十家將中的人運送,柴房那些粗使雜役都幹什麼去了……

    糾集起重重線索,青薔的思考方向忽然走入一個讓她自己都感覺害怕的領域。

    而當她正準備定睛再看、看個明白時,她的視線里忽然閃入一個人影來!因為她太專注於前方,竟忘了身後會發生什麼,這一幕的忽然到來讓她十足嚇了一跳,差點倒退栽倒在地。

    「薔兒姐!」

    輕手輕腳接近青薔之後,冷意高喊一聲,忽然從青薔的背後跳到她跟前,他的本意是要給她一個驚喜,順便也想嚇嚇她,但沒想到真會把她嚇到如此境地。

    看見青薔的臉色瞬間一陣慘白,目光直楞,冷意也有些慌了,長臂一探,扶住了青薔直欲後仰的身子,驚訝地又道:「薔兒姐,你怎麼了?」

    「噢…沒什麼……」青薔隨口回應了一句。

    另一個人的忽然介入,讓她有一種錯覺,仿佛心裡那個並沒有說出口的發現,被暴露在旁人眼下一樣,她條件反射一樣出言敷衍。

    直到等她看清眼前那人,她才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臉上露出笑容來,道:「小冷,怎麼是你啊?」

    「怎麼就不能是我?」冷意見青薔緩過神來,他也是緩了緩神,接著就要去幫忙拿青薔有些吃力拽著的被褥,「我幫你拿吧。」

    認出了冷意後,青薔對他沒什麼防備,很容易就鬆開了手,綑紮著的被褥順勢滑到冷意手裡拎著。

    手上一輕,她忍不住又朝那拉著柴車的兩人看去。只是在她這邊頓了頓的功夫里,那車柴已經被倆人拉著走遠了許多,影像模糊了些,柴車上露出衣料的一角也看得不太清楚了。

    青薔折回目光來,視線的一角滑過冷意腰間掛著的刀,在磨得微微起毛的覆牛皮刀柄上停了停,她這才比較認真地思考到,冷意雖然還只有十三歲的年紀,比自己都還小了幾個月,但他的確有十家將之一的身份。

    早就聽人說,十家將成員就算不保證全部、也至少有七成人,腰間斜掛的青鋼刀刀刃都舔過人血。

    眼前的冷意雖然極少出相府,他的佩刀刀柄磨損嚴重,多半是因為他勤於練功所致。原因比較單純,但他再成長几年,必然也是會與十家將其他成員一樣的……

    剛想到這兒,青薔乾咳了一聲,然後輕聲問道:「小冷,你來這裡有事麼?」在說話的同時,她動作極微小的向後退出了半步。

    冷意對青薔的這個小動作似乎是渾然不覺。其實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在意。並還認為這是女子矜持的正常表現,畢竟剛才他倆實在是有些過於靠近了。

    聽到青薔的輕聲詢問,冷意含著笑意回答道:「管家大叔叫我來保護大夫人……還有你。你不知道?」

    不是他提起,青薔還真不知道這事。她剛才去請示老管家,為的是問他搬住處的事,管家答應下來。但沒有提其它的事,或許是他忘了吧。

    不過她轉念一想。之前她在庭院中遇見老爺,老爺不但親口指派她去大夫人的院子裡服侍,確實也提到過,還會派一個人過去護衛院中安全。如此看來。冷意所說的,都是真的。

    只是仍讓人覺得意外,沒想到派到大夫人這裡來的另一個人。是冷意。…

    青薔望著冷意年少的臉龐,忍了忍。沒有再垂目去掃一眼他腰側的佩刀,她欣喜的心情中浮過一絲複雜。

    城北相府私宅,園子裡已經處處可見新綠,但那些清新嫩綠的葉子映入史靖眼中,卻仿佛被他沉靜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綴步於父親身邊的史家三子史信,也沒有心情去觀賞路邊的那些新綠,不過他是因為心中還留著些剛才與岑遲告別時,說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話所帶的淡淡離愁別緒。

    對於岑遲這個府中客卿,史信有時也拿不準自己對他是利用多一些,還是真有友人之誼。

    父親的告誡提示,時時響於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雖然沒有看清父親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覺察到他臉上的深沉,這使得史信頓時也冷靜下來。

    快進客廳時,史靖忽然感嘆了一聲:「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點本事的醫師都有事纏身了。」

    史信聞言後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廳中後,輕聲說道:「如果嚴醫正不是家裡遭賊,或許……」

    「偷東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個人物。」史靖揚了一下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語,他暗自屏了口氣,又道:「別的不偷,專扒他的藥箱,這賊還得是個不小的人物。」

    廳中侍立的僕人見史老爺招手,連忙躬身應聲,快步出廳準備茶水去了。

    而聽父親把話說到這一步,史信目色一滯,轉瞬間又流露出訝異神情:「難道說……」

    到了這時,他仍是難以置信,嚴廣身為嚴家資格最厚重的長者、太醫局最權威的醫師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扯謊?

    這種行為與他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史信雖然年輕,但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時就能得到父親地教誨,自然熟知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礎的常識。

    但嚴廣這個人不同,似乎不能用這類規則去衡量他的品性。

    嚴廣官任太醫局醫正,並且與許多當下朝中的臣工類似,他是前朝遺臣。雖說嚴廣做了幾十年的醫正,官運經受住了改朝換代的顛覆性洗禮,資歷頗為厚重,但他始終是入不了公卿譽位的。

    太醫局的一應御醫、生職,皆絕不許涉政、議政,這是前朝就延續了大半朝的恪令。現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權國朝運轉,這一項恪令仍一絲未改的保留下來。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為這項延續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個劃分。如果說官場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瓏,甚至面佛心鬼,那太醫局裡的一班子醫官則是任職時間越久,越安分守己。

    大約是在十四年前的時候,前朝靈帝的母后病重,剛剛被提升為太醫局首官的嚴廣偏偏有些束手無策了。秉承救人為上的醫者之心,嚴廣向靈帝請稟,推薦他的好友廖世來為太后診治。

    靈帝雖然耽於享樂,但對他的親生母親,確有十分的孝義。因為心系親母的安危。靈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見經傳、近乎忽然從地里鑽出來的身份,允他入宮,為太后把脈。

    沒想到廖世果然如嚴廣推薦的那樣,拿出隨身帶著的一種yao粉作為藥引,配出了一付藥,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后給治醒了。因為這事,廖世受靈帝親賜『藥師』美譽。…

    然而。廖世僅僅只是把太后救『醒』了。卻沒有救活。

    從首次服藥後醒來,太后活了才不到一個月,就突然病故了!而這一次的病況急轉直下。比之前次更為突然,而且人命說沒就沒了。

    太后的突然病故,令靈帝勃然大怒,與此同時。廖世也受到一眾太醫局醫官唇槍舌劍的攻擊。

    因為在廖世為太后治病期間,雖說他堅持要用自己帶的一種藥劑作為藥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複方和煮藥器具都是太醫局提供的。太后的死,太醫局眾醫官因此也擔有責任。

    但是,面對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醫官可不想因為一個從未聞名的土郎中錯手拖累,而去給那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將責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為舉薦人嚴廣的極力保人,靈帝還對是否嚴罰廖世。有些猶豫不決。嚴廣為廖世申辯所列出的道理,那時靈帝還能聽進腦子裡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為廖世不但沒有一絲流傳世間的名聲,其人還長得極丑。並且有時候他笑得張狂時,目中還會流露出些許佞厲神采。太醫局的某幾個醫官注意到這一點,密謀之後,將藥鬼傳人的惡名蓋在了他身上,偏偏這話還讓靈帝相信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如果不是嚴廣以命護友,而皇帝確也如嚴廣申辯的那樣,找不到廖世與藥鬼傳人之間有關係的力證,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異處。

    廖世最後得到的處罰是永久監禁,『住』進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觀此事的人們估摸著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紀,在天牢裡住不了幾年就得老死,也就沒有再沖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無比命硬,在終日不見陽光、鼠蟲橫行的天牢裡,他不但活了將近五年,還幸運的活到了周朝滅亡,新國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鈞令。

    但廖世獲釋出獄時,臉上無喜無怒,只寒氣森然地道:「廖某殘生,不會再醫治任何人。」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旁的閒話,但廖世遭遇的事,卻讓太醫局裡某種風氣愈發堅固。不會再有誰敢輕易在眾人面前出頭了,在對太醫局來說,較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眾醫官相互商議出了結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為上稟。

    不求有過大家一起擔,但最好做到功勞均分。謹慎精準不止是醫道要則之一,某種謹小慎微的情懷,如今也感染和改變了太醫局裡的每一個人。

    太醫局裡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愛的聖人,但絕對得做到不犯一絲錯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別將這些錯失顯露於表。

    嚴廣跨越兩朝,擔任太醫局醫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醫局的環境所塑,還是嚴廣本身心性溫平所致。

    不過,只要是一個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種姿態久達十數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這種形象,在這麼多年月的累積下來,也會影響到本心的。

    如果說嚴廣立身太醫局位首十幾年,年逾花甲還未退休,皇帝那邊也還沒有擬定候選人的動作,這一切皆是因為他一絲不苟的作風,使人無可挑剔,那這一次他的藥箱被盜的事,可算太醫局有心謀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機會了。

    儘管嚴廣丟了藥箱,目前看起來沒有對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擊,但他下屬的那些醫官能找到的也就是這個牽強條件了。…

    只因嚴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說的那句話一樣,在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點,或許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嚴廣把他丟失的東西慢慢配備齊全了,可就連這一點兒機會也丟失了。

    僕人已經端著沏好的茶,回到花廳中。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老爺和三少爺的手邊,僕人見這兩個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廳里礙眼。識趣的退到了外頭,侍立於門邊,以方便隨時回應老爺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話,即勾起了他那三兒子心裡的諸多頭緒。

    近年來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無戰事,邊防平穩,至於國域內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著恢復民生的事。各部門臣工也是積極配合著貢獻能力,但這似乎與樞密院無甚關聯了。

    史信待在樞密院副職上,更是感覺異常清閒。

    除了本職配備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逢五日一例朝會,站在大殿裡旁聽一下眾位臣工與皇帝議事——大抵與民生社稷相關的事務,他想搭一句話都難——其它時間。史信若有請假的需要,大多當天就能批下來。並且很容易就能請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時期,樞密院的工作壓力和事態變幻都是極強極複雜的,所以在閒時閒養,是皇帝對這個部門的一種另類賞賜。其它部門的臣工大多也是認同這一點的。

    但史信自己不這麼認為。

    如果工作上沒什麼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場中的格局變化。他不會因為他的推敲而去實際做些什麼,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腦思路。不想讓自己對局勢的判斷,因為長久賦閒而變得遲鈍。

    對於三兒子的這種習慣和『鍛煉』方式。史靖所持的態度是偏向支持的。不過,史靖剛才雖然提了一句嚴家的事,卻沒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為另一件事。

    畢竟是到了一定年紀的人了,近段時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覺到身體有一些內火上浮的症狀。啜一口甘香茶湯,潤了潤有些發乾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盞時,稍稍壓下一些他剛才在沉思時挑動起來的心緒,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兒子,他隨口問了一句:「你還在想嚴家的事?」

    史信點了點頭,聽到父親的問話,他也才收了心緒,端起茶盞。

    「別想了。」史靖淡淡說出三個字,然後便沒了言語。

    然而史信卻從父親說的那三個字里,聽出了一絲言猶未盡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半句話……或者說是他如他自己說的那三個字一樣,放棄提及?

    無益於提及、和放棄提及,二者之間是有微小差別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盞後,掀開蓋吹了吹茶湯,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喝,隨後將蓋覆上,把茶盞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對面的史靖看見他的這個舉動,目色一動,說道:「剛才送別岑遲時,也未見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來以為父親剛才的沉思也是因為嚴家的事,但當他平平看向父親的雙眼,又有了一些別的發現。

    依言放下對嚴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後猶豫著道:「父親事務繁忙,也要抽空回來一趟,只是為了送別一個門上清客麼?」

    「沒這麼簡單,岑遲不是一個簡單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魚尾紋略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對父子送了岑遲離開。而岑遲此次離開的原因有些突然,並不是因為要去遠遊,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來。

    如果不思考嚴家的事,他反而會感覺煩擾。

    嚴家之事終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靜下來,就會不自覺的思考起半個自家裡的事。關於岑遲,史信心裡矛盾著一個問題。

    見兒子臉上的神情輕微變化著,卻不言語,史靖緩緩啜了口茶,然後語氣平淡地道:「你會懷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懷疑他,但我懷疑的人不止他一個。」

    「父親是說……」史信目光一動,終於開口。

    「罷了。」史靖擱下茶盞,緩緩道:「三兒,即使事態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戰鬥,必將是國與國之爭奪,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兩個人穿插進去又能改變什麼?雖說國的戰鬥亦是人的戰鬥,但岑遲只是一個孤家寡人罷了。」

    一直以來,在史信的印象里,父親對岑遲的態度,一直是沒有完全放下質疑。但為何。此時父親說的話,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懷疑岑遲?

    史信以為自己聽錯了,凝了凝神後,又覺得自己不似聽錯,只是斷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許後,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親的話來。

    的確。岑遲身上既無功名。又無兵員,而且現在的他正被慢du纏身,一時半會兒里能做什麼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險、多瘴。近同蠻荒的地方,他能做什麼呢?

    當年相府收留岑遲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父相了解他的師承意義所在。

    史靖頓了頓聲後,又對三兒子說道:「倘若岑遲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此時我們動手,豈非是暴露了麼?為了一個無權無兵的單薄之人冒這種險。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時捨棄。」

    與父親這般談話已不是首次,談及岑遲的事,每次的對話氛圍都會有令人心緒不暢的時候。父親不會把話說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這一點,也清楚此時父親話里的那絲肅殺。

    但他終是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輕聲道:「真要這樣麼?」

    在話至岑遲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經有了預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會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對岑遲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絕對會生猶豫。

    「此事……」心緒微微凝滯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於色的開口:「尚有變數。」

    這話中的「變數」二字剛落下音,史靖就看見兒子的眼中浮過一點亮光,但沒來由的,他自己的心裡卻感覺到一絲厭煩。

    史靖很費解,想不透岑遲是用什麼辦法對自己的兒子構成這麼大影響的。

    因為他曾擔任過信兒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掛名先生,掛了個虛名,實際上他近乎什麼也沒有教給信兒。

    因為他與信兒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兒的及冠禮而擺宴時,岑遲那廝卻在花園裡失手把玉冠摔毀了,那叫及得什麼冠?

    還是因為……罷了,那姓岑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過想來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卻絲毫未削弱信兒對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於此,那豈不是……

    難道傳說中的北籬學派,連心術之學都鑽研凝練得這般恐怖?

    心緒遊走到了這一步,史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思考下去,他無聲一嘆,轉言又對史信說道:「是留是棄,最終都需要做出抉擇,倘若我們與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為父希望你不要優柔不決。」…

    史信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次在聽完父親的告誡後,他眼中神色未再起一絲波瀾,似乎在父親剛才一揚一頓的話語過後,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再次端起茶盞,掀開蓋後,還沒去吹開浮在茶湯上的些許茶沫,就準備滿飲一口——他忽然感覺有些口乾,儘管在聆聽父親的話時,他未動口舌,半個字也沒說。

    然而他手中的茶盞才微微一傾,茶湯還未沾唇,他就又放下了茶盞。

    只因為他看見門口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甫一眼看去,這個女人約摸四十出頭的年紀。她臉上的深刻皺紋不太多,但細紋不少,顯得皮膚有些乾燥、失了光澤,看樣子是她少操勞但又不太注意體面保養的結果。

    女人衣著錦繡,衣衫上有著色彩明艷的刺繡花樣,但卻無法將她的臉色也映襯得紅潤有精神。細細看去,她除了臉上的皺紋不太明顯,膚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種少見陽光所致的白,沒有健康生動的光澤。

    她的確很少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邊的事操心,因為她實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須剝奪她操心的權力,以免她的神經錯亂累及別人。

    這個女人本該有丞相府大婦的身份——當然她現在也算是有這種身份,但卻只是僕人心裡那位傳說中的大夫人。

    她只是相府以大夫人的身份細緻養著、確切說應該是密切關在一處小院子裡的瘋女人。

    相府留下不多的老僕人里,偶有幾人私下裡憶及這個瘋女人的過往,雖然時隔數年,仍讓人覺得背上發寒。這令人談到後仍不禁後怕的事,便是瘋女人在她的親生兒子五歲那年。差一點親手掐死了他。

    一般來說,高門大戶里若發生了什麼事,責任追究起來,最終都會甩到最末的弱者身上承擔,卻未必是將責怪還到該負責的人身上。這也算是人類群體裡衍生的一種競爭法則,冷酷而必然。

    史府出了一個瘋主人,如果不關起來。任其為禍。以後這些僕人的日子恐怕要過得異常艱辛。因而對於丞相老爺的決定,僕人們是心懷感激的。

    更何況大夫人所生的史二公子如今也都有點瘋症,這對母子不能給史家貢獻絲毫助力。還淨添負擔,史老爺卻依舊照顧了他們娘兒倆衣食無憂的生活,沒有將其拋棄。

    除此之外,史老爺還時常請郎中來看診。十數年不變的在心中保留一份治好大夫人的信念,甚至這個信念還穿過了周滅昭立的那段戰亂歲月。這無疑已經算是一個男人對他的髮妻情深意重至極了。

    此刻,在這花廳里見到這位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去探望過的髮妻,史靖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原本以為把她關在那處安靜的園子裡,她便弄不出什麼動靜了。她一直那樣平靜的生活下去。可能徹底康復的機會還是很渺茫,但或許能像看診過的諸多郎中說的那般,她不再發病。能延些年的時壽。

    可未曾想到……

    事故發生後,史靖滿心的不相信。他不相信一個神志失控的人,怎麼還有那種算計心機的控制力。

    「坐吧。」史靖望向瘋女人,輕輕開口。

    儘管妻子做錯了事,並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從那處園子裡請了出來,便是為了理清這件事,剛才他坐在花廳中沉思良久,為之煩擾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時,他仍沒有直面對她發火。…

    跟隨在大夫人身後的還有兩名丫鬟、三個護院。

    護院家丁沒有進到花廳里來,只側身如標槍一樣立於門外兩側,互相只看對方的眼睛,絲毫不向花廳里側目。涉及到相爺的家事,他們的知覺很敏感,態度很一致:做好本職,少管閒事。

    涉事的兩名丫鬟則跟著大夫人一起進了花廳,聽到史老爺的話,她們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經離開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禮,柔和喚道:「母親安好。」

    大夫人並非史信的親生母親,但他對她還是給足了禮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親與娘親在口頭稱呼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淺之別,怕是只有喚出這二字的人自己心裡清楚。

    從前腳邁進花廳的那一刻開始,大夫人的臉上神情就略顯呆滯,但在聽到「母親」二字後,她忽然雙肩一動,睜目道:「我認識你,你是我兒,你不聽話,該打!」

    這是她在進花廳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聲調明顯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剛說完「該打」兩字,她就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揚起巴掌就拍打起來。

    她打史信的動作,仍像一位母親捉住犯了錯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樣,以並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腹一下一下砸著孩子的手心。

    這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帶不來什麼傷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後的兩名丫鬟卻驚了一下。見自己一不留神,沒有摁住忽然站起來的大夫人,才造成這後頭的事,她們頓時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聲喝止道:「我犯了錯,就該受罰,甘願讓母親打。」

    兩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識偏轉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花廳中事態急轉,可這完全與他此時還坐在這裡,於公務繁忙中擠出來的一點時間準備清理的家事無關。

    但他仍然沒有發怒,隔了片刻後只是輕聲道:「阿蘭,孩子錯了,我讓他到書房閉門思過,你別生氣了。」

    史靖不但沒發火,還聲音輕緩的喚了髮妻的小名。

    成親之前,他常常這麼喚她,近些年他很少再這麼喚她了,但再次開口,這個親昵的稱謂只像從珍藏的箱子裡拿出來那麼簡單,並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蘭聽到這一聲輕喚,仿佛是從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靜下來。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後,沐雨蘭先是側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後她再次轉過臉來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惜沒有一點像我。可是兒子長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麼?何況我的靖哥哥那麼英武不凡!我還要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喚出了她對丈夫特有的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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