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86、眾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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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在一天內動用這麼多財產,而且不是用於進購貨品——似乎只是為了陪陛下去恆泰館玩一天——今天這事不論順不順利,恐怕下午就會有消息傳遍半片京都商界,不知等到明天與那些同行老友們相遇,自己該如何解釋今天的瘋狂呢?

    拿著三片紙跑腿去了雲峽錢莊的分別是阮洛的一名保鏢和王熾的一名侍衛,倆人很快就回來了,在恆泰館街區西大門碰頭。此時此刻他們還不覺得有什麼驚訝的,而等那一張遍布了十幾道紅、黑、藍、褐顏色不一印章的雲峽錢莊大票進了恆泰館總管事閣,再出來時,再次負責跑腿的這兩人都驚呆了。

    銀票他們也曾用過,但像今天這樣揮霍銀票,此生還是碰著頭一回。

    抱著兩大摞一張替代十兩銀子的官鈔出來,跟隨阮洛的那位名喚阿平的保鏢只覺得步子邁得有些飄,與他並肩而行的大內侍衛十三則走得穩些,但實際上他心裡此時也有些覺得虛。

    「這位……大人,您不覺得今天這事有些古怪麼?」走出一段路後,阿平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是有一些古怪,但你也不用為此太過緊張。」十三微笑示意,不過很快他的面容又沉靜下來,「即便職從宮中侍衛,並隨侍陛下身後行走,在下其實仍是不具有品階的。你我都是習武之人,藝有所合,也許換個場地,咱們可以盡情把酒言歡。但現在礙於職屬不同,各為其主,今日過後。不知以後再見是何年月,今天咱們就以江湖朋友互稱吧,也算緣分一場。」

    「是,十三兄弟……」侍衛十三的一番話據情據理,很能敲動人心,阿平聽後心頭微熱,一聲「兄弟」順應喚出。

    可待聲音落下之後。阿平又總覺得有哪裡古怪了些。猶豫片刻後,他才繼續說道:「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您平時也常遇到麼?」

    「這可怎麼說呢。」十三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慢慢答道,「一般來說,宮中需要用金銀行使購買事項的地方。比今天咱們進了恆泰館還會少許多。準確說來應該是,這些事兒本不必令陛下著手操勞。」

    阿平恍然明白過來。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問頗為愚昧,他的臉上閃現一抹尷尬,不再多說什麼了。

    「其實在下與你一樣,也不知道今天陛……老爺準備做什麼。」十三輕嘆一聲。接著又道:「不過,不論老爺今天準備做什麼,既然咱們同行至此。有些話還是可以挑白了說。就安全問題而言,京內被保護得最完備的地方。除了宮內,再就是恆泰館街區了。」

    阿平想起一件事來,微笑著道:「小弟聽說,這片地方原本是修來接待藩王貴族們的。」

    十三點了點頭。

    「恕小弟冒昧,」阿平以視線指了指手中抱著的厚厚一摞官鈔,「類似恆泰館區,皇……大老爺要來遊玩,本可不必這麼麻煩的吧?」

    阿平本來要遙稱王熾一聲「皇上」,但這兩個字才到嘴邊,他忽然想起皇帝剛才對侍從的叮囑,又想到自己一介民夫,雖然侍衛十三已先一刻承認職從大內侍衛卻是不具有品階,可這類人的身份與自己仍是存在不同的,所以阿平在連忙改口的同時,於「老爺」稱呼的前頭還加了一個字,以示尊崇。

    十三敏銳地聽出了這一字之差,心裡暗暗對阿平又高看一分。也是因此,十三才肯在接下來為其解惑。…

    「呵呵,就是為了這個身份問題吶。」十三笑了笑,「顯然,老爺今天不想用到他的權力。」

    「小弟知道,大老爺這次是微服出遊,」阿平咽了口唾沫,終於將他忍了許久的一句話說出口,「但在這恆泰館區,萬一碰到哪位皇親貴族今天正好也在此,這隱去身份的事情豈不是白做了麼?」

    「平兄弟擔心得是,不過,既然是老爺吩咐的,想必有的事老爺已有估慮。」十三的話音稍頓,「如果還有沒估慮之處,也許就是需要這些官鈔幫忙的地方。」

    阿平終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他臉上的疑惑神情依然凝重。

    十三看著他的面容,心裡起了一念,便笑著問道:「在下見平兄弟思慮嚴謹,談吐禮正,不知是師從何位高人門下?」

    聽得抬舉之聲,阿平卻難以欣喜,倒是臉上有一縷慚色滑過,徐徐說道:「小弟藝成於西大街白門武館,師從白門三代傳人,師父名諱,單岐字。」

    「難怪平兄弟給人的感覺與尋常武人不太一樣。」十三在聽了阿平的如實回復後,面上則是現出一絲讚賞,「不過,在下早些年有所耳聞,白門武藝流傳於世近百年,雄名已壘,白門弟子藝成之後,一般都是效力於公門。噢…在下這麼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白門似乎很早以前就如此劃定了門階,且從未有過例外,但看今時平兄弟的僱主阮公子並非習武之人,不知是得了怎樣的際遇,能獲白門弟子的助力呢?」

    大內侍衛十三不知道,他這一問,正是問到了白門弟子的一個尷尬處。

    猶豫了片刻,阿平才訕訕地道「其實……白門的生計,已不如往昔了,此事不說也罷。」

    阿平不想在十三面前隱瞞,除了因為他覺得十三這個人值得一交,還因為在十三的特殊身份面前,他已隱約能意識到,如果十三真的想知道,那麼置業京都的白門武館對皇帝的耳目是瞞不了多少資料的。

    可這話才起了個頭兒,想起自家師門近十幾年來由盛轉衰迅速凋零的經歷,他自心情上還是有些難以將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面對阿平的尷尬艱澀,十三沒有追問或者表現出催促的情態,這個時候的他表現出很大的耐心來,保持沉默像是在等待。

    因為不忍細談。阿平也沉默了一會兒,然而他終於還是在這兩人相對的沉默中再次開口,極為緩慢地說道:「憶及白門與阮公子結識的機緣,那大約是兩年前的事了。說來也巧,阮公子那天是為了還傘才到的白門武館,只是那傘卻不是館中弟子遺下,後來師父問詢而出。與阮公子似乎也只是打了個照面。這緣分就此結交下來。此後不久,小弟與阿桐……也就是與小弟搭手的那位,就受僱於阮公子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還真是奇妙。」在阿平的一番話說盡後,保持了一陣沉默的十三這才若有所思地慢慢開口,「在今早出門的時候,在下也未曾想過和知曉接下來會碰到哪些陌生的人。譬如咱們。不過……你說阮公子造訪白門,是為了還傘。此事好像就不似飄渺難估的緣分那麼簡單了。」

    阿平連忙表示認同,與此同時,他的眼底也有疑惑之色掠過,回憶著繼續慢慢說道:「這的確算不上偶遇。然而即便是如今提及此事,那天白門中經歷了這件事的眾位師兄弟們也仍然還沒弄清楚,那四把無主的黑布鐵骨傘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真的不是白門弟子遺失物品麼?」十三似是隨口一問。

    嫻熟掌管十幾家商鋪營生的阮洛。每天只計過手賬目便能將他書房裡那張格外寬大的書桌堆上兩層,的確不怎麼像是閒得無聊如斯之人。

    「白門所有門人對那天的事一直覺得詫異的地方。也正在於此。」阿平慢慢搖了搖頭,「阮公子好似連自己都未知那四把被人遺落的傘是誰的,只是聽路人提起,拿過那傘的人所著衣裝看上去像是武館弟子服,至於究竟是哪家弟子,就未可知了。那天阮公子走了幾處武館,白門武館只是其中之一。」

    十三聞言沉吟起來,隔了片刻,他又表情輕鬆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阿平看了他片刻,不禁問道:「對於此事,十三兄弟有什麼見解麼?您出入大內,與朝中大員接觸,見多識廣,也許能看出一些不同來。」

    「如果不是僅僅與幾把傘有關的事,此事看起來才真是處處透著古怪。」十三淡然一笑,「但幸好此事真的只是關乎到幾把傘,無須在意。」

    兩人的話說到此處,由十三打住,他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凝,面容嚴肅起來,步履也邁得快了些。與他並行的阿平這時也注意到,自己離恆泰館區西大門等待著的那兩個身影已經很近了。

    即便王熾絲毫不表露他的帝王身份,只是讓阮洛向恆泰館區西大門的守將稍微示意一下京商隊伍里年輕俊傑的身價,估計他們也可以不花分文即進了西大門,在門庭旁側的小廳坐下,一邊享用熱茶一邊等待。

    然而王熾在來這裡之間已經做定計劃,便是絕難動搖一絲的,他選擇在門口站著等,阮洛毫無疑問地選擇遵從,那兩個抱著厚厚一摞官鈔回來的侍從卻不敢叫他們多等。

    站在西大門的阮洛與王熾正輕聲聊著閒話,此時也已看見兩個隨從回來了,待他們再走近些,就聽王熾打趣一聲:「十三,我看你們一路走來嘴上都未合過,你們剛才都聊到了些什麼有趣的見聞?」

    十三手裡抱著高高一摞銀鈔,不便行禮,只得在走近王熾後微微躬身,恭敬說道:「都是些瑣碎事情,雲峽錢莊從未動過這麼多黃金,驚動了不少的人。」

    阿平雖然知道了王熾的身份,但礙於手裡也抱著厚厚一摞官鈔,同十三一樣不便行禮,只得學著十三的樣子微微躬身。

    十三答覆王熾的話,阿平也全都聽入耳里,雖然心知事實並非如此,然而思及一些宮禁大防裡頭的規矩之利害複雜,他最終選擇沉默以待。

    「你什麼時候染上這種婦人之癖了。」王熾眉挑疑色,撩開寬大衣袖,束手於背。

    「卑職實在是……頭一次見著這麼多的銀票,有些情難自禁……」十三臉上掛著的微笑漸漸現出窘態。話只說一半,他側過身將手中捧著的一摞官鈔遞交阿平,然後轉過身來,自前襟里側摸出一塊玉牌。走近王熾跟前,躬身服侍他掛上。

    此時的阿平除了穩穩端著自己最初分過來的一摞官鈔,還將十三的那份也端上了,官鈔堆疊的高度增加了一倍,為了端得更穩些,他是連微躬的身姿也無法保持了。

    然而他此時儘管已經將背挺直,抱在胸前的那摞官鈔的厚度卻還是堆到了他的鼻樑處。給他眼前留了一隙恰似刀切而成的空間來直視前方。這樣子看起來卻怎麼看都覺得奇怪。與阿平一道隨從於阮洛身後的阿桐看著自己的同門師兄這個模樣,已經開始在忍笑了。…

    阮洛接過十三雙手遞來的玉牌,掃了一眼上頭的銘刻。隨手掛在腰帶上,目光則已投向阿平雙手捧在胸前、如在搬書的一摞官鈔,此時已不能用厚來形容,得以高度衡量才見準確。

    微微眯了眯眼。沉默著估量計算了一番,他才緩緩開口說道:「你抱著的官鈔大約只有不到三萬兩白銀的價值。而我剛才給你們拿去雲峽錢莊的三張票據,一張可兌黃金一萬兩。以黃金白銀一兌十三來計算,你們搬回來的官鈔,還只是那三萬兩黃金價值的一個零頭。」

    本來一直很辛苦忍著笑的阿桐一聽這話。就感覺如有一盆涼水突然自後背潑來,順著脊骨淋下,頓時將他整個人都澆得冷卻。

    直到大內侍衛十四忍不住乾咳一聲以作提醒。阿桐才回過神來,接下大內侍衛十三遞過來的一枚玉牌。他雖然對這玉牌有些不明其意。卻也沒有多說一個字,沉默著很快學了阮洛的做法,將其掛在腰帶上。

    阮洛的話令阿桐心神震盪,是因為他從未經歷過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他此時的心緒,就跟拿著雲峽錢莊開具的大票剛剛兌成官鈔時走出恆泰館總管事閣的阿平一樣。

    相比而言,與他並肩站立的大內侍衛十四則顯得安靜許多,但對於這厚厚一摞官鈔,他心裡其實也震撼過,只是這種震撼情緒在他臉上習慣表現得抑隱。經常跟在陛下左右的侍從,哪一個不是將一張臉練過的。

    而除了喜怒不現於表,少有人知道,其實侍衛十四也練過與阮洛類同的眼力,那是他在隨駕御書房時為打發時間而暗地裡練就的一個小遊戲。早在那搬著官鈔的兩人還沒走近時,他就已經在根據官鈔壘起的高度估算價值,心裡頭估了底,面容上自然也會沉靜許多。

    王熾的觀察點與在場五人不同,多於阿平手中官鈔數十倍的銀垛子他都見過,那些還不是像眼前這類實價有些虛的官鈔,此刻令他覺得有些訝異的是,他不知道阮洛是從什麼時候練就這層眼力的。

    莫非在今天之前,阮洛就已經有過常常面對、或是清點大量銀鈔的經驗?

    在阮洛話音落下後不久,侍衛十三將最後一枚玉牌遞給侍衛十四,他便行回阮洛面前,從緊口的衣袖中小心取出一隻信封,恭敬地雙手奉上,同時緩言說道:「阮公子,雲峽錢莊只兌了一張票據,其它兩張這便遞迴到您手中了。回票上有雲峽置京分會長、總會長兩人的印章,請您鑒看。」

    阮洛聞言目光微凜,接下信封后,並不偏避地立即當眾啟開信封,取出那兩張剛才由自己簽出去的票據,仔細檢查了上頭重疊了一半的兩道印章。待確認無誤後,他這才再次將回票封裝起來,貼身置於前襟里側。


    「如果不是今天真這般用過一回,我尚不知,黃金三萬兩的調度,其實也是虛的。」思及被退回來的兩張票據,阮洛不禁輕笑一聲,不知是在笑自己,終歸身份輕了,還是遙遙在笑那雲峽錢莊,雖然常被京商們吹捧至雲端,其實也不能完全守信用。

    「今日之事,你也不用太掛在心上。」王熾其實早就在內心估測了這個結果,此刻見阮洛面露一絲惘然神色,他還是出言安慰了一句,「雲峽錢莊在京分會的黃金總儲備量,去掉兌給你的一萬兩,估摸著也剩不下多少。維持錢莊日常周轉本來就需要自存一部分,再加上你要他家兌的一萬兩,憑據卻只是一張紙,奈何把你所有的字章全印上去。他家也難免心下不踏實。不過,退票上連總會長的字章都蓋上了,也算沒有薄了你的面子。」…

    阮洛面露艱澀一笑,垂眸應道:「伯父所慮,嚴謹周全,晚輩愧難比擬。」

    話剛說完,阮洛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頓時由疾風起狂瀾。

    京都商界老早就有一種說法。雲峽錢莊背後的總掌舵手,實際上是皇家中人。仔細想想,這種說法即便沒有源頭。似乎也可以自民間自然形成。

    雲峽錢莊的創辦時間並不長遠,至今不過九年光景。然而這家銀號對現銀的掌控力卻十分強大,並且銀號穩定經營直至今時,還沒有人能夠真正借用商事上冠冕堂皇的由頭搬空雲峽錢莊的庫房。也是因為這一重疑。已經有幾個京商中的大人物聚首攀談研究過,恐怕這家新晉銀號的實力。已經達到京中三大銀號之首。

    能在亂世稍定不久,就敢著手銀號這種容易燙著自己手的高危行業,並且在錢莊建立後只見盈利、不見虧損。擁有積蘊豐厚的現銀充實本金,用銀子砸銀子。次次精準地砸出朵朵金花來,操作手法極為嫻熟……

    思慮再三,論及雲峽錢莊到底是誰的產業。在商界沉浮十年以上的商賈都不會相信,這個掌舵老手會只是九年前僅僅帶了兩名隨從前去京都府簽辦憑證的那個灰衣老頭兒。

    京商巨頭聚首研談之事過後不久。關於皇親辦銀號的消息就開始在京城各街巷間傳遞開來,如此一來,那些曾經試圖借用商機將雲峽錢莊的銀庫掀翻計算一遍的同行們就徹底死心了。

    沒有誰蠢到試圖與皇商過不去,即便有,也沒有哪個商人會腦子一熱獨自去挑這個頭兒。何況雲峽錢莊開辦至今,雖然名聲與實力拔起的速度如雨後春筍,快得令同行不得不心驚、以及禁不住地眼紅,可不論如何,這家銀號的經營一直以來都是正經敞亮的。

    ……

    男主人不及多想,就聽見已經走進內室的妻子開口問道:「你怎麼突然翻起衣櫥來了?真的丟什麼東西了?」

    中年男主人連忙嘟囔了一聲:「什麼丟東西,剛才在席間灑了酒水到身上,我來找身衣裳換了。」

    「唉呀呀,那你先隨便找身穿著便罷,別動這處柜子里的衣服。」婦人連忙又走近了些,絮叨著道,「為妻早就說過了,這柜子里放的都是綢緞織錦,只有過節時才穿穿,莫要隨便弄壞了。過一邊去,讓為妻幫你找。」

    作勢推開丈夫,將衣櫥關上,然後婦人移步一旁,打開了挨著衣櫥置放的一口木箱,伸手翻了翻,挑了件布衫出來,遞給丈夫,又道:「看時辰,你今天也不用去哪裡了,就先穿這件棉織的吧。」

    換了一身乾爽衣服,出了內室,男主人就在廳中坐下。望著妻子拿著自己那件沾了酒沫的衣服去了井旁,正在打水,看來是準備立即將衣服洗了,男主人心裡不禁生出了一絲愧疚,暗自糾結起來。

    辛勤操持家務,她也不容易,自己這麼做太小丈夫了……

    要不要告訴她呢?

    可告訴她的話,一定會被挨罵的吧?

    不告訴她?

    但家裡好像真的遭賊了,否則鞋子去哪裡了?

    自己顯然不會做把銀子那麼敞亮放在衣櫥里的事,太蠢了,會被直接發現的……

    或許……她是不是早就發現了?

    不、不……很可能還是遭賊了……

    但要不要報官?可一旦報官,就等於她也知道了………

    就在男主人輾轉糾結無結果時,打好水將衣服浸泡,自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木盆旁的妻子望向坐在主屋廳中,也正發愣朝這邊看的夫家,對於剛才自己的吵嚷,她此刻心裡其實也有些悔。

    自己總不能做到像那些名門閨秀般的輕聲細語,凡事似乎過於計較了些,這應該是丈夫一直在忍耐自己的地方吧?可是那些閨秀們,從小生活養尊處優,重一點的活兒都有丫鬟婆子伺候,哪像自己,打小父母就教導,凡事都要手得掌握,否則即便是你的東西也會有機會從間隙里溜走。

    嫁人之後。日子過得不溫不火,與丈夫之間的感情也是這般不冷不熱的維持,她其實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可她聽盡了街坊姑嬸之間的家常聊資,因而活到中年卻更加敏感,不敢鬆手。

    猶豫片刻後,婦人才淡淡開口說道:「也許剛才是我太過驚乍。看時辰。應該是兒子下學回來過。」

    男主人聞言,忽然想通一個問題,心下頓時放鬆一大截。暗暗又道:是啊,連我都知道私房錢要找個能遮掩的地兒藏,那賊子怎麼可能見著銀子不拿?天下哪有那麼蠢的賊!至於鞋子去哪裡了……應該還是午前走時,娘子催得緊了。被我換鞋子時急匆匆隨手丟去哪裡了吧……

    男主人剛想到這一處,妻子的聲音再次傳來。嗓音突然拔高許多,又嚇了他一跳。

    「兒子的壞習慣又犯了,野得跟猴似的,晾衣繩上的髒手肯定是他抓的。還喝大缸里的涼水!從廚房到外頭一路弄得到處是水,不是告訴他,下學回來要喝水就去廳堂桌上的茶壺裡倒嗎?茶壺裡的水那是燒過的。水井裡的涼水喝多了要肚子疼的!這壞習慣什麼時候才能改?嘴皮子都嚼破了,還是那般……我看說不行還得打。過會兒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抽他。」

    妻子反反覆覆地嚼話頭,中年男主人很想誠實地告訴她,其實自己跟兒子一樣,都聽膩了。

    然而他經過片刻地揣度後,最終放棄了對妻子的某種忠誠,撫著有些悶疼的前額,只在心裡暗叫一聲:我妻刁悍!你還有完沒完了?我才不會告訴你我背著你藏錢了,我才不會這麼蠢笨咧!

    ……

    穿了別人的衣服,蹬了別人的鞋,還用了別人家裡的水,唯獨沒有拿人家小丈夫藏的私房錢,那是因為闖入那戶人家的不速之客對他自己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分得極清,拿得明白。

    躍出院牆後的年輕人漆發白面,目嵌星辰,紫帶紫衣,閒庭信步,實在難與一個晝行其盜的賊人相提並論,除了他那身重紫綢衫稍顯得老氣橫秋了些,若除去這些,其實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經綸滿腹的讀書人。

    身著紫衫的年輕讀書人步履輕快如風,很快就離開了那片小家居戶密集的民坊區,來到東城一片繁華的錦陽街區,儀態妥帖大方地走入一家名為「德逸樓」的酒莊。

    在大堂櫃檯口輕聲與那掌柜的攀談了幾句後,年輕讀書人就從窄袖裡摸出一張重疊了三道印章的銀票,那掌柜的仔細看過銀票後,明顯眼中一亮,臉上很快堆出熱忱的笑容,躬身自櫃檯下方密集的小格子裡挑出一把鑰匙,恭敬地遞了出去。

    跟著領路的跑堂夥計行至二樓,年輕讀書人忽然站住腳,喚那夥計停步,微挑眉梢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就又從緊窄的袖口內摸出一粒銀塊。跑堂夥計連連應聲,接過銀塊揣好,諂笑著「噔噔」下樓去了。…

    望著那跑堂夥計下樓去的背影完全沒入樓梯口,年輕讀書人眼中神情古怪了一瞬,然後他斂了臉上溫冷不辨的一絲笑意,轉過頭來,將這家豪華酒莊二樓走道兩旁的雅間門牌掃視幾眼,終於再次邁出步伐。

    輕輕邁出兩步,隨後稍重些的三步,再後的兩步又輕下來……當年輕讀書人在走道中間向前邁至第七步時,他右手邊的一道門忽然開啟,一隻手自裡頭探出,將他拽了進去。

    年輕人拿的是乙字二號房的房牌鑰匙,卻是進了丙字三號房。

    在這間房內,坐著一個滿嘴綠豆糕沫兒的男子。男子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著了一身淡藍色棉布衣衫,一眼看去還算乾淨整齊,但只要仔細再瞧一眼,一定不難發現他前襟口的大片濕污,顯然是那正拎在手中往嘴裡灌的茶壺不慎澆的。

    「折劍師叔,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年輕人大步向前,一把端過那男子手裡的茶壺,「今夕可非昨夕,我們可是帶著任務來這裡的。」

    或許無人知曉,三年前在京城東大門外的海濱留下一行身影的四條人影,在三年後接近那天的日子裡,再次返回了京城。並且這一次他們是直接進入了內城,而非在海濱做片刻的逗留。

    與三年前那次聚會京都一樣,折劍這一次擔任的工作。依然是等待與接應。但今天的他享受了與三年前那個狂風驟雨突降的日子裡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用再坐在隨海浪搖擺的舊船上淋著雨吞咽苦酒,而是安坐在東城區裝潢可謂一流的「德逸樓」雅間,佐著甜而不膩的糕點,慢條斯理的飲下壺中沁人心脾的香茗溫湯。

    梅花鏤雕的紫銅香爐中,在一簇從白炭上燃起的火絨灼烤下,金箔上用鬱金香花瓣熬煉成的香膏緩慢融化。絲絲縷縷淡不可見的煙氣飄出香爐。散開在德逸樓丙字三號雅間內。身處此境,似乎不需要再以酒助興,馨香的感受催得人心神飄渺。疏離了現實,教人直欲就此醉去。

    久候此舍的折劍一時沒忍住,將桌上那碟無味坊製作的豆糕一口氣吞了半壁山巒,又覺口渴。隨即直接拎起手邊白玉細瓷的茶壺,將弧線優美的壺口兒對準自己那胡茬青蔥的嘴。咕咚咕咚又是一同猛灌。

    配著名品豆糕一起送上樓來的茗茶當然也不會差去哪裡,清新微甘的滋味讓折劍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想法:宗門這一次派人入京要辦的事情,倘若真的辦成了,是否就意味著。這些美好的事物很快也會逃不過一場由改朝換代而掀起的浩劫,被毫無迴旋餘地的清洗掉?

    然而他沒有太多的時間用於思考這個對他而言可能不具有太大意義的問題,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有些熟悉的腳步聲。踏著他更為熟悉的拍子走來,所以他很快揮散腦海里的一切雜念。凝神傾聽起來。

    在數息默數之後,他便無比熟練地摸準時間打開了房門,將正好也走到門口的那個年輕人拉進屋來,再身形稍側,以拎著茶壺的那隻手的肘部將門推上。這一套動作看起來非常簡單隨意,其實卻是凝練了不少經驗,假設剛才與那年輕人一起走來的還有別人,恐怕即便他人能看見這門開後室內的陳設,卻是看不見開門之人的。

    「愣頭,奪我茶壺的手倒是快,你還當我是你師叔嗎?」折劍翹著二郎腿,抹了一把嘴角掛著的些許豆糕沫兒,好叫自己看上去能多一些師叔的風度,然後他才接著又對已經在他對面坐下的孫謹說道:「雖然我只是宗門派來接應你的趟子手,但我也不是一無用處,沒準哪一天你的後事還得我幫忙料理。所以你生前應該懂得好好孝敬我,在你死後我才好誠心誠意幫你保住全屍。」…

    紫帶紫衫的年輕人孫謹聞言只是抖了一下眉梢,並沒有立即說些什麼,然後他身子微微向前傾出,伸手拈了桌上碟中的半塊碾磨細膩的糕點,投入口中便化在舌尖,他這才疑惑了一聲:「沒想到無味坊製作出產的糕點其實也是有味道的,但為何師叔你吃了半盤子,口舌也不見得能甜一點呢?」

    折劍明白了,孫謹這是在拐著彎的罵他嘴毒呢,但他一時竟也找不到自覺得意的話回擊。在他看著從懵懂少年長成壯碩小伙子的那三個孩子裡,就屬眼前這個孫謹嘴皮子最利索了。

    愣神思索片刻,折劍望著再次伸手向糕點的孫謹,忽然拍去一掌,同時說道:「你洗手了麼?」

    孫謹伸過去的手忽然被拍開,他的另一隻手卻在這一刻緊接著伸來,直接將碟子抄走。當糕點碟子被他端起,他的人也已經離了座,閃去一旁,姿態悠閒地拋起一塊糕點投入口中,輕挪腮幫子慢慢說道:「那你昨天刮鬍子了沒有呢?」

    折劍悵然摸了摸粗糙的臉頰,微微搖頭似是自言自語:「這對我來說不是重點……」他的話說到這裡忽然頓住,緊接著疾步走去門口,伸手按在門板邊沿。如同上一次開門之前那樣屏息凝神片刻後,他手上才使出些力氣,但只是把門拉開一條縫。

    眯眼掃向門縫外的折劍臉上有一絲疑惑神情閃過,門很快被他完全扯開,一個碧色人影如煙一樣飄了進來。

    「師叔。」飄然入屋的碧色人影向著關了門剛剛轉身的折劍行禮。

    此人的年紀與屋內孫謹相近,也就十八、九歲模樣,正值青春年少好年華。不過,若細看這個碧衣人,旁人應該不難發現,他與孫謹其實存在著許多不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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