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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舉止派頭更為斯文,並且他的雙眸深處有與常人不同的一點剔透,這似乎是天生長成。而這一點異處使他在與人視線持平時,讓人感受到一絲縷的涼意,不管他抬眸時年輕的臉龐上是不是掛著那絲習慣性的笑意。
因而他習慣在與人交流時微垂著目光,這使他看起來態度比較的謙遜、甚至是自平身份,但他這樣做,其實只是為了讓旁人不要將他的天生眼神當做另一種不太美妙的情緒誤解罷了。習慣長此以往,多年之後,他雖然長大成年,這種給人謙遜的感覺倒是被塑造得更深刻了。
但此時屋內的兩個人對他而言,是盡可不設防備的,所以他能將視線抬起許多,他的臉上顯露由心而發的笑容,他的雙瞳中那天生的一點冰凝般的東西自然也似被陽光籠罩得化開,化成一泓清泉,雖然依舊不具有多少熱度,卻也不那麼沁冷了。
「真是啟南啊。」折劍再次自下至上將眼前正在向他行禮的碧衫年輕人掃視一遍,確定此時在年輕人的身上找不出一丁點易容過的痕跡,他的表情才鬆緩一些,溫和笑著又道:「不會這麼湊巧吧?宗門那幫撰單子的長老果真老糊塗了?」
「師叔慎言,若讓伏劍師叔聽見,對你恐怕又是橫來一事。」聽折劍戲謔上宗門裡幾個重要位置上的長老,烏啟南臉上笑容一滯,「我們會在這裡碰面,於我而言不是巧合。我是剛剛辦完岳家莊的事情,洗漱後準備回宗門時,忽然接到的直接任務。施宗門令的正是伏劍師叔。估計他很快也會到這裡來了。」
聽完烏啟南的敘述,折劍摸了摸自己那新長出一片胡茬子的下顎,淡淡說道:「那可真就不是巧合了,小孫跟你接到的事項基本一樣。」
烏啟南心下瞭然地點點頭,側目看了一眼已經擱下糕點碟子,並向自己走近一步的孫謹,他忽然想起一事來。轉頭問向折劍:「師叔。小凌的傷養得如何了?」
只這一句話,折劍就聽出了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直言說道:「他恐怕不能來幫你們了。」話剛說到這裡。他仿佛想起什麼來的頓了頓聲,接下來再開口時,語氣中就有了一絲自言自語的意味,「既然這一次的宗門召令是伏劍施發的。那麼如果凌厲沒有出霧山那趟子事的話,伏劍定然是要將他也叫上的。可這樣一來。這事情就有些玄了,能讓他把你們三個都找來才肯宣布的任務目標,究竟是什麼大人物呢?」
「這……」
「什麼?」
聽了折劍的一番揣摩,孫謹與烏啟南兩個年輕人皆是神情微怔。齊聲問道:「他連你也沒有告知麼?」
按照屋內這三人所在宗門的行事法則,在一般情況下,宗門會為每一個殺手加派一個接應人。接應人的任務要麼是清掃事後痕跡,要麼就是在事敗時行使滅口職責。以確保事敗的任務不會牽連到宗門的穩定。因而對於殺手每次將要行使的任務資料,接應人即便不會直接參與其中,也有獲知詳盡的資格,並且接應人往往會先一步得到這份資料。
半個月之前,折劍還是凌厲的接應人,凌厲出事後,折劍轉到孫謹這邊,仍然作為接應人的他當然有資格拿到這次地點在京都的任務資料。若算起輩分來,折劍與伏劍還是由一位師傅教出來的平輩,可孫、烏二人實在難以想像,為什麼伏劍會連折劍都瞞得這麼緊。…
而如果一定要這兩個年輕人琢磨這件事裡頭蹊蹺處的誘因,他們只會再一次想到同一個地方,那就是折劍伏劍兩位師叔之間持續了十多年的矛盾。
這兩個人對平輩的師兄弟都很友好,就連對輩分以下的宗門弟子也比較的照顧,但只要這兩人碰到一起,那種友好關係定然瞬時消散。孫、烏二人,包括宗門中與他們同輩的弟子,在進入宗門後,對這兩位師叔的記憶里,有一大半的印象就是伏劍對摺劍的惡語相向,以及折劍雖不還口,卻多以一種輕蔑意味還向伏劍的淡笑。
可是這兩人的矛盾持續這麼多年,至今還沒有誰清楚知道,這矛盾的起因是什麼。
但不管折劍與伏劍之間有什麼私人恩怨,伏劍也不該將這種矛盾牽扯影響到宗門的規矩上來,這可是犯了宗門大忌。倘若折劍是個心窄舌長之人,只要他立即將此事向宗門回稟,恐怕伏劍很快就會被宗門執法堂長老帶回去,關在那處起於平地的鐵牢,吃上幾個月的風掃雨淋。
折劍望著孫謹、烏啟南這兩個年輕人齊齊投來的目光,他怎會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哪怕伏劍的脾氣再焦躁,怎麼說也是教授了這倆小伙子一身本領的人。
無聲一嘆,折劍臉上重新現出淡淡笑容,慢慢說道:「雖然伏劍這傢伙有時候真是太不地道,但這麼多年了,我哪一次沒有讓著他?假使我真的想跟他擰著來,豈不早就打起來,哪有你們倆小子勸架的份。」
「折劍師叔,你與伏劍師叔之間……難道真的曾有過仇怨?」
聽到折劍主動說起他與伏劍之間的事情,雖然在恩怨這一問題上表達得比較隱晦,可這在孫謹眼裡看來,則是個機會,所以他終於忍不住,連忙快語提問一聲。
除了孫謹自己,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宗門之中,許多與他平輩的弟子都想獲知詳盡的疑團。
他們所在的宗門雖然做的都是無比冷酷之事,但宗門內部卻是非常的團結,因為他們行使的任務或而詭絕莫辯,或而充滿兇險,這便非常考驗幾個人的合作默契。也是因為這一點,宗門中所有的弟子都被灌輸過一種品格,無論是對於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還是像他們這類人的辛勤需求。這種品格都是積極且必須擁有的。
以前宗門中也有人向折劍問起過這個問題,據說提問者往往被口頭教訓得很慘,答案當然也是不會被問得的。所以對於第一次向折劍問出這個問題來的孫謹而言,他此刻的心情其實非常緊張。
而在孫謹的話音落下時,折劍微笑著的臉果然沉了下去。
孫謹與烏啟南兩個年輕人的心也一齊微微下沉,他們無法想像、也難以接受平時待他們非常和氣的折劍師叔突然對他們怒聲訓斥。
可就在這個屋內氣氛由兩種情緒對衝到快要爆裂的時刻,折劍背後忽然傳來了敲門聲。這一敲。就好似即將沸騰的水壺被人將壺蓋撬開一條邊縫。屋內三人心頭繃著的東西瞬時間一齊散開。
聽那敲門者隔著一道門板透過來的呼吸節奏,折劍本以為是德逸樓的夥計上樓添熱茶來了,然而當他拉開門與站在門口的年輕人對視了一眼。他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將那年輕人拉進室內。
「小凌?」
凌厲忽然來到這裡,雖然事先經過易裝改扮,但屋內的孫謹只需三兩眼即將他認出。片刻後。烏啟南也看明白了,並且他的眼中沒有遮掩地流露出一絲訝異。…
這三個年輕人年少時有過一段相處緊密的生活經歷。對彼此之間的了解和信任亦是不淺,但其中兩人會對另一個夥伴的忽然出現表露出吃驚情緒,除了因為折劍剛才就說了,這個夥伴本該正在養傷而不參與京都的這次任務。還因為他的腳步聲、他的呼吸節奏、還有他的臉色,都明顯透著一種與往日生活中的他異處太大的一面。
比起宗門藝成的那個凌厲,今天站在他們面前的凌厲仿佛變成另一個人。
他此時的狀態看起來差極了。
……
無盡的痛苦。帶來翻滾的眩暈感,岑遲感覺不到自己渾身在抽搐。他已經痛得麻痹。
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一條站在風口浪尖的龍,巨浪從四面向他拍擊,他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屏障。饒是如此,他仍必須保持身形平穩,不能被拍下浪頭。因為他意識里有種直覺:一旦跌下去,就是無盡的沉寂!
然而驚濤駭浪還只是前奏。
從腳下向上的浪潮沖刷拍擊過後,是從頭頂降下的閃電!
每被這閃電劈上一次,他就感覺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顫抖,卻似乎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意識終於從眼前模糊到了腦海深處。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昏迷過去,因為眼前模糊的景象雖然漸漸的變了,但卻依然保持著清晰的輪廓。
他看見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幾間草屋,草屋後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從崖頭落下,泉水刮過崖壁嶙峋岩石,嘩嘩作響。從高空墜落的水流撞擊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兒四濺,水汽氤氳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蘊染這種溫濕,花瓣或是葉條兒都現出清澈光澤。
他明明覺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離那山腰還很遙遠,但山腰上的草屋、懸崖、飛泉、花草……又都給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來不及細細思索造成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為很快他又發現茅屋前坪地上並排跪著的三個男孩,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個男孩里,有兩人已長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筆直,完全沒有絲毫孩童在犯錯受罰時表現出來的怯懦。
唯獨跪在最左邊的一個男孩約摸五、六歲的年紀,低著頭正抽泣著。而他霍然從三人中年紀最小的這個孩子臉上,看清了熟悉的輪廓!
這個孩子正是五歲時的自己。
……
「師弟,岑師弟才剛來不久,年紀又那么小,你應該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著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邊認真比對著桌上鋪開的幾片撕裂的殘紙,一邊徐徐說道。
他的話,顯然是對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那個少年所說。
坐在桌邊正漫不經心搗糨糊的少年身著一件淡青色棉服,這清冷的衣色不僅襯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臉上神情一眼看去隱現寒涼。
青衫少年握著木杵搗糨糊的手動作緩下來。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著的碎紙片,淡淡說道:「他若是撕了別的筆記,我都可以原諒,唯獨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來,我不會原諒他的!」
白衫少年聞言直起了背,側目看來並說道:「那是不是應該你自己來拼粘?搗糨糊的事換我來?」…
「換就換。」青衫少年絲毫沒有猶豫地擱下盛糨糊的瓮。站起身來。
當青衫少年行至桌邊。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紙,準備拼接時,他眼角餘光看見讓開位置的白衫少年並未依著剛剛的約定搗糨糊。而是一轉身即向門外走去。
「師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聲。
「嗯。」白衫少年應聲,但也僅僅只是應聲而已,他的腳步未停,很快行出門外。
青衫少年拈著碎紙片的手微頓。略作思索後,並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頓精神,專注於自己手中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剛剛拼到第二頁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師弟。來,喝些清水吧。」
「……謝謝大哥哥。」
「嗯……今後你得稱我為大師兄,剛才打你的那個哥哥。是你的二師兄,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嗯……師父的懲戒不可怠慢。你還需要跪半個時辰。大師兄先走了,到時辰了再來喚你。」
草屋中,稍微偏著頭站在方窗後頭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著一道窗,他的視線並不受阻地投出去,將草屋前坪地上的兩個人看得清楚。他對那罰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滿,牽帶著有些煩那白衫少年送水的舉動。
除了罰跪,還應該讓那孩童渴上半天,這才算嚴肅的懲戒,以為深刻教訓,否則還不知道這頑童以後會闖多少禍。
就在窗側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滿,腹誹了幾句,正要轉身繼續回桌邊拼他那本被屋外罰跪孩童撕碎的筆記時,屋外頓了片刻的說話聲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頓足回頭。
「大師兄……」跪地的孩童還了水碗,有些生澀的喚了一聲,尚且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但在一聲過後,孩童猶豫起來,話未絕,也未繼續。
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本來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轉圜心機才對。此刻的他,卻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超齡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卻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孩子過早成長的心智,只是照舊溫和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卻不說話,只是耐心等待著什麼。
「二師兄是不是很討厭我?」跪地的孩童猶豫了良久,終於開口。一句非常直接的問話,這風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實際年齡。
草屋內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聞此言,眼神逐漸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離一步的白衫少年則是再次蹲下身來,視線與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後他言語溫和但神情實際上很認真地問道:「那你是不是也討厭你的二師兄?」
「討厭,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僅說出了討厭的情緒,還列舉了一條憑據理由。
面對孩童惱怒情緒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視線與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靜,只是接著又問道:「那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討厭他麼?」
孩童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這回未再等待,聞聲當即說道:「那是因為你撕了他的筆記。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歲月,二師兄他可曾每天對你目露凶光,嚴辭厲色?相反的,師父吩咐給你每天的早課晚課,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師兄他憐你年小力弱而幫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並且這次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再開口。
白衫少年輕輕嘆了口氣,神情語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筆記已經撕毀了,再就此事訓斥你。也是於事無補。大師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並不是脾性頑劣的孩子,可為什麼會想去撕毀二師兄的筆記?」
「我……」孩童只說了一個字,便低頭咬緊自己的下嘴唇,沒有繼續。
「我相信,此事不是沒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舊平和,「你應該記得。二師兄也不是輕易會動怒打人的脾氣。他對你其實頗多照顧,但你這一次真的做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大師兄可以幫你轉達。」
一直低頭不語的孩童忽然抬起頭來。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師兄會跟我和好嗎?」
白衫少年似乎從孩童的話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許久的答案,眼中浮現一絲亮色,並不回答孩童的問題,而是含笑反問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誠意希望與他和好了。」
……
山中歲月不覺長短。但那年才五歲的岑遲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親那高大卻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親哀嘆垂淚的側臉,繼而填充進來三個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並未過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許多愉快與樂趣。
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具體說來,不是這三個人闖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園遭劫。與親人離散,在雖然不快樂但還算平穩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飢餓疾病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這三個人構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雖然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但是,嚴格同時也博學的師父;不與自己同住但為人溫和親善的大師兄蕭曠;還有雖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處機會最頻繁長久,其實對他也頗多照顧的二師兄林杉……這三個人組成的另一種「家庭」,讓岑遲很快融入其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只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裡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算經丟回屋裡。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下身,徒手扒開灰燼,露出裡面一隻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罈子里擱火里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只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里,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只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里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師哥,我……」岑遲握著還余有火灰溫熱的陶壇蓋兒,手懸在空中遲遲未動,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少年林杉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邊斜劃而過的一道閃電吸引過去。
「不好,開始打雷了,這雨也將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將目光從天邊收回,抱著煮蛋陶壇的他騰不出手,只得看著師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野豬窩,先進去躲一躲。然後你再慢慢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美味。」
……
岩洞裡。身上衣服遍布點點泥濘,還破損了幾道劃口的少年盤膝坐在一堆雜草上,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專心剝著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雞蛋。他身上雖然邋遢,但剝蛋的手卻很乾淨,因為剛剛仔細清洗過。
坐在他身邊的岑遲則是不時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師兄將剝好的山雞蛋遞過來時。他反應遲鈍的接過,並不立即張口吃。而是面現驚恐的道:「師哥,這裡是野豬的窩,不會有野豬回來吧?」
「原來你自進了山洞以來,就一直戰戰兢兢。是在怕這個?」少年林杉剛剛剝完一個山雞蛋,緊接著就又從膝旁那個盛著滾水的陶壇里撈出一顆蛋繼續剝,同時漫不經心地又道:「放心吧。這個山洞裡絕對安全。」
「師哥,你為何如此篤定?」年幼的岑遲剛仿著師父的口吻認真說完半句話。緊接著下半句話的意思就怪了起來,「你,會野豬的語言?」
少年林杉聞言面色微邊,扯了扯嘴角。但終是因為牢記著大師兄的叮囑,要對小師弟多一些耐心與包容,他便忍下了與小師弟爭辯的勢頭,只深吸一口氣後徐徐說道:「野豬會不會說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山洞裡沒有野豬。」
「沒有野豬,怎麼叫野豬洞?」
「因為以前有,現在確定沒有了。」
「那為什麼以前有,現在卻沒有?」
「這個麻煩你去問大師兄。」
「為什麼大師兄知道,師哥你卻不知道?」
「我想先問你,你為何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不懂才問為什麼啊,師父說了,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向師兄討教。」
「這個問題,不是師父的教學範圍……」
「那煮山雞蛋,也不是師父教過的知識。」
「不是你嘴饞想吃,我才去掏野雞窩的嗎?你記得去年,我不答應你爬樹掏鳥窩,你回頭就把我的筆記撕了……我這才想到在你過生日的時候,掏了兩窩山雞蛋,也算是補償你的那個遺憾……」…
「呃……師哥,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鳥窩裡的……」
「那才多大一點兒,哪有山雞蛋個頭大!」
「但是,那種蛋我從來沒嘗過嘛!」
「你……」
……
在一番爭辯之中,岑遲不知不覺間從師兄林杉那兒又知曉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當你爬樹發現有鳥蛋時,有很大比率的鳥蛋內部其實已經開始化形雛鳥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師兄沒有同意師弟的請求,上樹掏鳥窩。
以及關於生日,日子是師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銀箍的銘文里辨出來的。
還有此刻自己所在的這個野豬洞,為什麼只有洞而不見躲雨歸來的野豬群,岑遲大致也打聽清楚了,結果卻令他再次震驚忘言。
望著岑遲吃完最後一個山雞蛋,少年林杉就「野豬窩無野豬」這一問題,面現遺憾地補充說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幾個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師兄燒烤的野豬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後或許吃不到了。」
聽到這話,岑遲的眼裡也現出一絲嚮往之情,忍不住道:「野豬不會再回來麼?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換人家的,山洞為什麼不可以換豬群?」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明顯比剛才變了些,不再只是畏懼。
「都換了四窩野豬啦!換一窩沒一窩,就是豬也會長記性了……大荒山這麼大,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山洞。」少年林杉盯著身畔的師弟,表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一間屋子,住誰進去誰就忽然不見了,誰還敢住?」
岑遲望著師兄說話時認真嚴肅的表情。不知怎的,心裡陡然萌生一絲恐懼,仿佛這並不如何深的山洞某處,有一隻惡靈的身影從地底鑽出,並且還在無限漲大,開始張牙舞爪。
還只是十歲少年的林杉無法了解六歲小師弟心裡的那種恐懼,他在朝著師弟辯了一句以後。便別過頭朝山洞外看去。望著山洞外愈漸稠密的雨簾。他有些惆悵地道:「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還好師父這幾天不在,否則今天可能難逃一頓責罰。」
說罷。他就從懷裡掏出一本破爛的冊子,十分認真的翻看起來。
岑遲一眼就辨出了這破爛冊子,冊子原本被仔細保養,非常平整。之所以現在會變得破破爛爛,都是因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為。撕毀一本書冊很簡單。再要拼回去則是極為困難,岑遲記得,兩位師兄為了拼好這本冊子,並且還要不耽誤白天的功課。足足挑燈奮鬥了二十多個夜晚。但無論怎樣小心修補,有些損失總是補不回來的。
幼年的岑遲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漸加重。
十歲的少年林杉則毫不介意冊子的罪魁禍首就坐在身邊。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爛爛拼接而成的冊子扉頁。認真研讀。
時隔一年,岑遲在北籬老人的教導下,學得了豐富的知識。隨著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體會到,一年前他撕書的事情,是多麼奸小的作為。
不過是師兄沒有同意他的一個懇求,他就把師兄最珍視的家親遺物給毀了。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那天他為什麼不撕別的書冊,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計過的,卻非勸和的大師兄所說的「失手而為」。
因為他觀察到那一本才是師兄最看重的東西,而那天他狠心地決定,要做一件事令師兄傷心。…
現在回想此事,他只覺得無比的心虛歉疚,但他更不敢說出真相。他一直避開回想此事,但現在師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損的冊子也在身邊,視無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裡的負罪感更甚。
面對自己犯下的過錯,如果不能直面承認擔責,便只有從側面進行彌補。
這是世間許多人面對過失常會作出的兩種選擇。
岑遲雖然時年六歲弱齡,無法用言語表達一些事情,但卻無礙他做出人性本初的選擇。
——就如他雖然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愧疚負罪感,但卻不妨礙這種情緒衝擊他心靈,使他有些難過,情緒低落。
幼年的岑遲拔著坐下的雜草,想編點什麼打發時間,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不會這個。無可奈何,他的視線最後慢慢的還是挪到師兄手中的破冊子上,那冊子上密密麻麻的細字,仿佛都是在記錄他的罪惡。
咬著嘴唇沉默了良久,年幼的岑遲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哥,你真的已經原諒我了嗎?」
「什麼?」少年林杉聞聲只是輕微挑了挑眉,似乎沒聽明白師弟的話,又仿佛他真的忘記了某件他因之將師弟暴打一頓的恨事。
岑遲咬咬牙又道:「撕書的事。」
林杉終於將視線從手中捧著的破爛書冊上挪開,他抬眼看向年幼的師弟,淡淡說道:「那天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無論多生氣,也不該朝你動手。我們同師共學,你稱我一聲師兄,我便要把你當弟弟看待、照顧。何況啊……打你也沒法讓筆記的原樣還回來了,唉……」
話說到後頭,林杉忽然嘆息一聲,眼裡有些許黯然神色。十歲大的孩子,還不能多麼嫻熟地掩飾心裡的想法。他雖然原諒了師弟,但看著手中殘破的筆記冊子,他心裡的痛惜之情還是有些止不住外露。
從師兄那裡得到正面確認,岑遲忐忑的心緒終於踏實了些。等他的精神放鬆下來,再看見師兄發愁嘆氣,他便有些感同身受,並希望自己能為之解憂。
思索了一小兒會兒後,他就問道:「那筆記……不是已經拼好了麼?」
「大致是這樣,但有幾個字還是漏掉了。」少年林杉撫了撫皺巴巴的扉頁,輕輕說道:「早些年我曾經熟背了這冊筆記,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再翻它,近來才發現,有些地方竟忘記了,再怎麼反覆閱讀,也想不起來那些漏掉的字是什麼了。師父說,常溫習比背誦更加重要,真是一點沒錯啊!」
岑遲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也許我記得!」
林杉詫異說道:「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