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到了恆山腳下,早有當地官吏,待客道人等候,安頓各自住所,還有五天才是正式辯難,禮部官員和宮中都有各自交接事務,只有書院諸位弟子因為只有觀風的任務,佛道之辯也只是旁觀,林讓徵詢李驚瀾的意見與諸弟子約法三章:不許下山,不許鬧事多事,不許在山上妄言仙佛不敬的言語。然後便許了他們出遊。
恆山在前朝已被奉為五嶽之北嶽,既有佛家千古第一奇寺「懸空寺」,又是道家洞天福地中三十六洞天排名靠前的第五洞天,地處邊塞而千年安,也證實了佛道兩教分別將此山作為傳教聖地的確不是心血來潮。
恆山一百零八峰,共有七宮八殿十五廟之稱,道門佛寺各半,山上山下卻只有道理之辯從無世俗糾紛,如此這般這在各大名山大川都是極為少見的,所以三十餘年前佛道之辯最終落在恆山不無道理。
李驚瀾實在拗不住裴小環的軟磨硬泡,也在第二天做完早課之後,帶了林讓一起登山。
沿著石階往上,從岳門灣到恆宗殿十里長路,一里一亭各不相同,欲往上走欲加雲霧繚繞,在蜿蜒的盤山路上遠遠望去,各個亭子的上半部分在雲霧間若隱若現,如天上宮闕,這也是恆山十八景之一,雲路春曉。
臨近盛事,不僅是佛道兩門,一些大儒名士,山間野修,和民間的青年俊才也紛紛上山,山道之上三三兩兩的談古論今,縱橫睥睨,吟詩作對,引吭高歌,竊竊私語的隊伍比比皆是,裴小環才不管這些,在山間逐鼠捉雀忙的不亦樂乎,李驚瀾與林讓身著書院院服,卻時不時的有人來行禮,甚至不乏請教的,自有林讓上前推擋卻也煩不勝煩。
這樣上山,卻是極慢,半天才走了一小段,看到路旁有四棵古樹參天,名曰四大夫松,據說乃是前朝開國皇帝未得天下之時,路過此地小憩,睡夢中有四位紫袍貴人相拜,口稱陛下,後來真就得了天下,遂賜名四大夫,一曰:學士,二曰將軍,三曰御史,四曰駙馬,距今已有數百年,仍然姿態雄健,參天蔽日。松下有一石桌,幾個石凳,此時正有一位三縷長須鶴髮童顏卻是不好判斷年齡的道人與一位中年僧人對弈,周圍也有幾人圍觀,卻是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之道,悄然無聲。李驚瀾和林讓走到近前之時,中年僧人卻是抬頭沖他微微一笑,笑容自然妥帖,竟如老友一般,李驚瀾不禁大奇。中年僧人一笑過後,便繼續低頭弈棋,李驚瀾原本是閒走兩步,此時倒不好就此離去,不過圍棋一道他只是略懂,並不精通,書上看來的東西憑著自己超乎尋常的記憶印在腦海里的一些什麼《江陵十局》《雲中對》《崑崙手談錄》等等,真正有機會下的次數不多,站定之後目光落下,盤中大致已近收官,以他的目測應該是棋逢對手,兩人都無明顯的勝勢,奇怪的只是這倆人的行棋,把定字看的很重的佛門僧人,落子極快,經常只是略加思索,便落子不悔,喜怒哀愁在臉上轉換極快,而長須道人反而卻是神色不變,但落子極慢經常陷入長考,,約莫少半個時辰,中年僧人突然一拍光頭,眼睛往四下里瞅了瞅,頓時愁眉苦臉,唉喲一聲站起身來,衝著長須道長雙掌合十,連道抱歉說是下棋太入神卻是自己小徒弟丟了,要去找尋,便要匆匆離去。
長須道人初時眉頭一皺,聽了和尚一解釋,也就不說什麼,和尚急匆匆邁步就往山上走去,李驚瀾心中有疑,便跟了上去。
山道盡頭,恆宗殿東西兩側又有青龍,白虎二殿拱衛,此時西側的白虎殿前的台階上坐著一個紅衣女童正惡狠狠的揪著一個小光頭耳朵:「小禿子,快還我小松鼠!」
「小施主,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你今天傷害了它,以後是要有果報的。小僧是在救你。」
「救你個大頭鬼啊!小禿子,那小松鼠是我家自己養大的,我是在跟它玩兒好不好,你看你現在害的它有家難歸,有親難投,沒有我,你知道它能吃飽吃不飽,睡好睡不好?它要是餓死了,凍死了,你說說是誰的果報?」紅衣女童振振有詞。
「啊!它真是你養大的啊!」
「唉,我可憐的小乖乖,我一顆一顆松子,一粒一粒豆子,好不容易把你養大,沒想到,今日一別就是陰陽永隔,小乖乖你要凍死,餓死,冤魂可不要來找我,一定要找這個小禿子,都是他害死你的!」紅衣女鬆開把小和尚的耳朵已經揪紅的小手,兩隻手捂在臉上,泫然欲泣,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卻露開一條小縫。
小和尚聞聽此言,一臉愁苦,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紅衣女童兩手捂住忍不住就要笑的咧開的小嘴,發出「嗚嗚」的「哭聲」,小和尚抬頭看看女童,又站起來遠眺了下周圍,這麼大的恆山一百零八峰實在是很難再找到那隻小松鼠了。這次怕是闖了大禍,要被師傅責罰了,就是師傅不責罰,自己也犯了大戒,不禁衰然坐下,雙手抱頭,肘尖頂著膝蓋,不知如何是好。
紅衣女童瞧著小和尚光溜溜的後腦勺,連掩飾都省了,只是捏著嗓子不住的說:「我的小乖乖,你好命苦哦!離開了我你可雜活?誰給你掰松子,誰給你煮豆子……」越說越得意,越說越興奮,冷不防被人從後面拎住小褂抓在空中,紅衣女童嚇的哇哇大叫,扭頭一看卻是李驚瀾的一張黑臉,頓時不敢作聲,垂手垂腳,倒像空中吊著一隻布娃娃。
李驚瀾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隨手把裴小環丟在一邊,抬頭看了看身邊的中年僧人,躬身拱手赫顏道:「小妹頑劣,讓大師見笑了。」
小和尚此時也垂頭喪氣的站起身來,訥訥說道:「師父,我錯了!」
中年僧人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小光頭,說道「無妨無妨!」,也不知是對李驚瀾還是小和尚。
瞧著小和尚愁苦的樣子,中年僧人輕輕的在他腦門兒上敲了一下:「你呀,拿出點聰明勁兒來,人家分明是和你開玩笑,你卻當真了,真真是不為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囚籠中。爛陀寺的師兄們要知道了,還不笑死!」
小和尚抬頭懵懂的望著師父,這話還是不懂啊!師父總是雲山霧照的,這麼大個人了,都不會清清楚楚說話,這次可是要坐主位的,如此拎不清,今年的佛道之辯怕是又要輸了,唉,這也很愁啊!
李驚瀾聽到爛陀寺三個字,眼睛一亮,一個是李雲道千里之外傳來那張紙條上的的言語,另一個自然是師父張寶熙以身拒佛三十年,剛剛好也在爛陀寺。這原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一不小心就掉在眼前了。
中年僧人見他神色便已知曉,笑道:「施主應該猜到了吧!」
「大師見諒,小子愚鈍」李驚瀾急忙又施禮道。
中年僧人很是爽朗:「施主不必如此,若是論輩分,尊師是與家師論過道的,你我不過平輩而已,老神仙早有信來,言及有此相遇,說起來倒是大和尚有所虧欠,老神仙南歸未及相送,又要麻煩你,怕是要沾染因果了。」
張寶熙在心裡只是說此次北上,可能會有一份氣運,李驚瀾並不知道其中緣由,也是誤打誤撞碰到這兩個和尚,中年僧人法號覺慧,是爛陀寺主持的親傳弟子,但他實際上是半路出家,原本是個紈絝子弟,因為父輩牽扯到一個大案子,不得不逃禪到一個小寺廟當了個火頭僧,火頭僧是幹什麼的,就是寺院裡燒火做飯的,他很少讀書,卻有宿慧,從未學過佛法,可寺廟的一些大和尚對於經文有所疑惑的時候,他隨口就能解出,以至於後來他挑水的時候往往是前來解惑的師兄弟們挑著水,他卻輕輕鬆鬆嘴裡嚼著草根,愜意的把佛法精深娓娓道來。後來爛陀寺主持聽聞此事,親自前去考較,竟然也被他忽悠的挑了一通水,不過從那以後也正式拜在爛陀寺名下,成為一名真正的弘法僧人。「挑水和尚」也在佛門傳開。
更為著名的是,十一年前,他的師父西行而去之前,要他繼承爛陀寺一脈,「挑水和尚」半夜越牆而走,三年方歸,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小和尚一凡,與主持師兄說道,莫要逼我,給我十五年還你一個天下古剎共尊的佛爺,說罷指指藏在身後拽著自己後襟怯生生的小光頭。
這還不到十年,就在去年老神仙張寶熙離開攔路茅舍之後,小和尚又在此結廬,往來僧人無不可問,無不如願。這個行事古怪的和尚,在這次佛道之辯之前又做驚人之舉,以爛陀寺普通僧人的身份坐主位參加此次大辯論,剛開始中原這邊對他並不了解,以為是遁世已久的隱僧,再三打探之下,才了解這個「挑水和尚」在佛門中的地位。竟是實力派高手。
如此種種李驚瀾在師父的信中只是看到寥寥幾筆,黑衣衛那邊的諜報上卻多達十幾頁,其中更有一條鮮為人知的信息,黑衣衛懷疑此人身具佛門大金剛境,線索是八年前滄國最大的白災初生之時,「挑水和尚」還在滄北,一日之間滄北與狼胥山之間十幾個不同的大部落都接到「挑水和尚」的傳訊南撤,極大地減少了人員牲畜的傷亡。要知道滄北到狼胥山足有兩千二百多里。如果不是謠傳,那麼如此速度,已經遠超一個普通一品宗師的武道修為。應世大金剛無疑。
李驚瀾面對這麼一個佛門大德,心中也是略有忐忑,不知道「挑水和尚」會有什麼樣的求,自己又會得到什麼樣的報。
兩個小傢伙,卻早已忘記片刻前的不快,在一旁擠眉弄眼,竊竊私語,只是紅衣女童本來還比小和尚的身高低了一線,卻舉手投足之下,像個大哥大姐一樣,時而拍拍肩,時而摸摸頭,眼珠子亂轉不知打的些什麼主意,小和尚也不羞惱,只是呵呵傻笑。
山風徐來,桂子零落,鼠做吱吱意青果,雀鳴啾啾思凌雲。
一凡小和尚覺得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