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屋內沒有任何動靜,也不見有人來開門。桃喜疑惑的看了一眼邵文,急忙抽回手,徑自叩起來。剛觸到房門,木門卻吱呀向內開啟。
門後的婦人,兩鬢斑斑,簡單的圓髻挽在腦後,卻一絲不苟,鬆弛的眼瞼早已耷拉下來,完全不見年輕時的明眸姿態。她渾身都透著倦意,唯有泛著微黃的眼珠卻閃著灼灼的光芒。她和桃喜一樣,只怔怔的望著對方,忘記了動作,忘記了時間。
「娘!」還是桃喜先回過神,立刻跨進屋內,激動的握住了珍姐搭在門框上微微發顫的手,眸中立刻迷上了水霧,捧在懷裡的木匣子應聲落在了地上。
珍姐痴愣愣的看了一眼跟著進來的邵文,再去看撒了一地的銀元,驀地一驚,頓時覺得白燦燦的晃眼,哆嗦了下乾癟的嘴唇,終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心裡卻一片惶然。
邵文反手掩上木門,卻發現珍姐一直注視著自己,枯燥的雙手被桃喜緊緊握住,他不自然的輕咳了一聲,派人接兩老回來時,他並沒有告訴他們是自己安排的。
「娘,是桃喜呀,娘……女兒來看您了,娘……」桃喜全然不顧散一地的銀元,再出口時,早已哽咽。
珍姐抽回了手,安慰似的拍了拍桃喜的手背,立刻斂去臉上的詫異,來到邵文的面前站定,恭敬的福了一福,「二少爺安好,給您請安了。」
「珍姐不必客氣。」邵文的目光落到桃喜期期艾艾的臉上,眼眶中已經噙著晶瑩的淚光,他一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事先沒有知會兩老,就倉促的把你們接來了,實在是因為桃喜太……」
話未完,卻被珍姐打斷,她灼灼的瞳孔一下黯淡下來,像快要燃盡的燈芯子,「如果一開始知道是二少爺,那我和桃喜她爹是萬萬不會回來的。」
邵文聽完珍姐的話,臉上的笑容隨之斂去,可依舊自顧自的將未出口的話說完,「實在是因為桃喜太思念家人,太思念你們兩老了。」
珍姐低垂著頭,默不作聲。回來的途上,她和老伴被照顧的妥帖穩當,一直以為是大少爺和大夫人讓人打聽安排他兩回來與桃喜團聚的,到今時今日才知道原來幕後的人是二少爺。她和桃老爹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十幾年下來都受了大夫人的照撫,而桃喜最終又嫁給了大少爺,不是她願意妄自猜測,可眼前兩人舉止行為非但讓她多想,並且讓她想的甚是驚心動魄。
「娘?您怎麼不說話,您不願意見到女兒嗎?」桃喜眼眶已蓄滿了淚花,只差一剎那,便會傾盆落下。
邵文凝住了眉梢,面上逐漸變的陰沉起來。他實在想不通珍姐的心思,大夫人到底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無非就是用錢打發了他們,使得桃喜一家骨肉分離,永世不得相見,這算哪門子的恩情。或者說今天換作是大哥陪著桃喜來,她便會喜笑顏開,大恩大謝的感激姓李的女人?
「桃喜……」珍姐緩緩抬起頭,想要靠近她,冷不防看到了邵文攬著女兒肩頭的手,儘量平靜的開口道:「沒有大夫人和大少爺的允許,我們不能和你見面。你回去,現在就給我回邵府。」
邵文表情一冷,障於桃喜在場,而對方又是桃喜的親娘,他並沒有發作。珍姐的這般愚忠著實讓他見識了一番,她如果知道桃喜最終並沒有成為邵家的大少奶奶,而只是個姨太太,會不會為自己的遠走他鄉感到憋屈,會不會為丟下桃喜一人而感到愧疚?如此想的,邵文無聲一笑,他們怎麼會憋屈,怎麼會後悔,姨太太又如何,那人可是邵家的大少爺,就算是個通房丫頭,照樣多的擠破頭。況且聽聞大夫人可是下了一筆很豐厚的聘禮錢的。可心中另一個聲音不斷的從深處傳來,飄渺卻擲地有聲,桃喜現在處境都是因為他造成的,這讓邵文一慌,忽然鬆開了手。
桃喜似乎不能接受珍姐對自己所說的話,她不信自己深深思念的家人,她的親娘能如此鎮靜的面對好不容易見面的女兒,除非……除非她根本就沒再想過要與自己重逢。
一顆瑩然的淚珠已悄然滾落,桃喜怔怔的走近依舊垂首的珍娘。而此時的邵文默默的放下提在手中的包袱,一言不發的出了門。
靜靜的倚在牆邊,邵文仰面遙望。烏黑昏沉的夜空,雨已不會再下了,但漂浮著幾縷薄雲,它們不動聲色的飄進他的心裡後,就開始變的密密匝匝,一直徜徉在胸口,讓他感覺喘不過氣來。他的出現只會妨礙母女之間的相見,他在別人的眼裡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是個不能再光明正大站在桃喜身邊的人,是一個連自己都唾棄的人,可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心中燎原之勢的情感,還有……歉疚。
隨著門聲的落下,桃喜彷徨猶豫再三,終是控制不住內心的委屈,擁住了面前的珍姐,眼淚止不住汩汩的往下淌,「娘……娘!你是不要女兒了嗎?連臨走都不等我來送送你們,見最後一面……還是在怪我……怪我選擇了大少爺,放棄了家人?」
女兒淒楚的模樣讓珍姐的心像是裂開了一般痛,她已在兵荒馬亂之中走散了小兒子,是死是活都還不知道定數,眼下也只剩下這個女兒,她怎麼會不要她,怎麼會不想見她。離開的每個日子她沒有一天不在思念她,這種深刻的牽掛早在十月懷胎時就已經註定,並且一直要延續到死亡。可正是這中深入骨髓的牽掛註定了她要信守自己的承諾,不能輕易與女兒見面。
珍姐用手背攢去了藏在眼眶裡的淚水,深吸了口氣,輕輕的撫上了桃喜臉龐,仔細的端詳起來。這哪還是她水靈嬌媚的女兒,眼下泛著一抹青色的痕跡,一臉憔悴蒼白,鮮花般的唇色像是被榨乾了花汁,早已辨不出當初的顏色,特別是那削尖的下巴,連她粗糙的手心都被硌的好疼。
珍姐慈愛的觸摸讓桃喜心裡好溫暖,她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好安靜,像剛出生的嬰孩,正被母親從搖籃里抱出來哄著,原來自己需要的一直都很簡單,但即使再簡單,她也終是得不到。她就這般恬然的望著母親,似乎隨時都會安逸的進入睡眠,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奢望。
「桃喜,我的桃喜,我的女兒……」珍姐忍不住又擦去了一把眼淚,聲音早已啞然,「瞧你這個樣子,你一個人在邵府,大少爺他……對你不好嗎?」
一提到邵雲,那揮之不去的忍痛破土而出,從腳底開始纏繞,一直鑽進心房,桃喜幽幽的回答道:「沒有,他對我很好,我們一直處的很好,最近女兒病了一場,睡不好吃不下才成這個樣子的。」那迭經的苦痛和災難只能藏在自己的心裡,咬牙隱忍,直到煙消雲散。卻絕不能說與母親聽。
珍姐立刻發現了女兒眼中的躲閃,又想起陪著女兒進來的二少爺,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測,她不自然的攬下桃喜擁著自己的胳膊,退了幾步轉過身去,卻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銀元,心中狠狠一凜,忍不住擔憂的問道:「桃喜,你帶著這麼多的錢,還收拾了包袱,你這是要跟二少爺……」
桃喜看到了母親眼中的審視,讓她的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她望了一地的銀元,急忙一邊俯身拾撿一邊道:「娘,這些都是我帶來給你們的,你不要瞎猜。」
「那你和他是藕斷絲連嗎?」珍姐看著女兒的目光中帶著明顯的失望。
藕斷絲連……桃喜停下手中的動作,睜大眼臉失神的看著珍姐,一時竟無法回答,她和邵文算是藕斷絲連嗎?這麼久了,她重來就看不明白兩人之間的關係,而母親的一句話就一針見血的點了出來。
「娘和你爹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卻不想你……!」桃喜的默認讓珍姐忽然氣急,她猛地揚起手,卻終是不忍,又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再出口時話語中已帶了深深的嚴厲,「大夫人待我們全家不薄,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要時時刻刻記得你自己的身份,你既是仆,又是大少爺的人,可你……居然背著他……哎,你讓我怎麼說你好!」
桃喜驚愕的看著氣結的珍姐,母親居然讓她記住自己永遠是仆,一切是這樣的嗎?
來不及細想,桃喜忙不迭的解釋道:「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大少爺的事!娘,您是不是誤會了!」
桃喜現在的一切解釋在珍姐眼裡全然變成了狡辯,明明二少爺已經拋下了桃喜,可不知道為什麼兩人又糾纏在了一起,她憔悴虛弱的樣子到底是發生了什麼?難道是桃喜放不下對他的感情,自己去尋他的?如果兩人已撇清了關係,二少爺怎麼會幫著她尋家人,又怎麼會深更半夜接著她出門。也許這已不是第一次兩人深更半夜的約會了。她的女兒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就是瘋癲了,要是被其他人發現,就算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她還有什麼臉做人。
「你和他……不會有什麼吧?」一想到這裡,珍姐不能自己的放大了心中的恐懼,渾身涼浸浸的,連聲音都帶著顫音,「桃喜!你就不怕被帶去祠堂,你就不怕被每個人唾棄,你就不怕過牌坊,那可是要命的!」
久別重逢的親人相見原來是這樣的光景,桃喜已經徹底的愣住了,渾身冷的像是被冰雪覆蓋,而她隻身在最深處,只稍風一過境,她便會被冰封起來,最後分崩破裂,化為塵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