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瀝瀝的雨下了一潮又一潮,每一潮都給原本就陰沉的天空加深了一抹暗灰。雪子夾在寒雨間,悄然而落,打在蒼黑的瓦檐上,發出悉悉索索的寂寥聲響。
桃喜從來就懼怕黑暗,可今日的她卻無比期盼黑夜快些降臨。她一會倚在床榻上小眠,一會又坐在桌案前翻幾頁書,一會又佇立在窗台旁,看院中雨打蕭瑟。經過一番坐立不安,桃喜邁出了房門,站在滴水檐下呆呆的望著院門,似是翹首以盼,又像是安靜守候,但不管如何都無法停歇心中強烈的期待和悸慟。
雨幕漣漣,長廊幽幽,人影悄悄。
幾個從人已被桃喜安排回了西屋,偌大的院中只剩下她獨自一人。忽然覺得時間過的如此緩慢,臨時收拾的包袱已早早的擺在了桌案上,可這夜卻遲遲不肯到來。
別的院裡早已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飄渺在風雨,柔弱的似乎隨時都會被吹熄,搖曳之間,更顯漂泊凌亂。
攤在桌上的鋥亮銀元被桃喜一枚一枚的收起,齊整摞進木匣中。盯著匣子看了好一會,眼睛酸澀的像被蒙上了一層水霧,迷糊一片,眼前除了銀白的光華再也看不清其他。
雨勢漸大,淅淅瀝瀝的落在枯葉上,又緩緩落進心上,最後把煩悶灌滿周身。桃喜早已顧不得用餐,顧不得點燭火,更顧不得思考。天色終於擦黑,無雲無月,無星無辰,只有漫天交織的雨簾,鋪天蓋地,似有傾倒之勢。
雨水打在窗台上,滴答濺起,讓斜倚在旁的單薄人影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蒼白的臉上早已濡濕一片,可桃喜卻混然不覺,像一枝含著露水的白蓮,神韻猶在,卻已至夏末。原本打足的精神在慢慢流逝,桃喜睜著疲倦的眼眸,眼中的希翼不知不覺中已殆盡。
疾風帶雨,撲開微敞的窗門,清寒的水汽將原本滾燙的心瞬間打濕。桃喜深深埋首在蜷曲的臂彎中,失望化成水紋,一瀾一瀾的往外漾去,任由雨水沾濕半面桌案,布上一層雨淚,傷感的凝望著桃喜。
逸然而至的蒼青身影,划過漆黑的夜,穿過密密垂下的雨幕,似乎從遙遠的天邊而來,輕輕敲開了屋門。
桃喜驚覺起身,側耳傾聽時,便再無動靜,只有落雨的聲音不斷從窗外傳來。桃喜甚是煩悶的轉身去看窗外,卻突然看到了那個期盼已久的人。他正安靜的撐著傘駐立在雨中,雨霧氤氳,茫然一片,可他清絕的笑容卻如此清晰的映在了桃喜的眸中。原本沉入深谷的一顆心,只一下便浮出了水面,輕揚的似乎立刻就能飛翔起來,去到自己渴望的家人身邊。
「還楞著做什麼,我們走吧。」邵文來晚了,可他卻慶幸自己來晚了,否則也看不到她臉上的失意,更看不到她見到自己時剎那燃燒的目光。
桃喜回神,拿起桌上的包袱,又倉促的將木匣捧進懷中。剛推開門,邵文便已踱到了滴水檐下,他看了看眼前的桃喜,嗤笑出聲。
「你……笑什麼?」桃喜不自然的回望了他。
邵文走近了幾步,不由分說的從她手中接過包裹,瞟了一眼桃喜懷中的木匣,又環視了下院子,最後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這讓桃喜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你這可夠暗的,連盞燈都不點,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你不怕嗎?」邵文長眉輕揚,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眼底卻柔情滿溢,「怎麼,全部的家當都帶上了?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是要跟著我私奔呢。」
桃喜無言,雖然自己等的都快要絕望了,可他終還是來了,那就夠了。
「是不是以為我不會來了?我臨時有事給耽擱了,來晚了。」邵文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變化,正色道。原本他已打點好了一切,就等和桃喜約定的時間去接她,卻不想青瀾一時腹痛的厲害,一直鬧騰到現在才睡下,邵文這才匆匆趕來,「我們走吧。」還未等桃喜反應過來,他已輕輕攬過了她的肩。
桃喜揚起頭去看他,發現他正對著自己展顏一笑,幽幽的眸光粲若夏夜的繁星,和熏的如三月的春陽,卻又似在夢境裡般迷幻,那麼的不真實,讓她不敢接近,不敢觸碰。
「我回去取把傘……」桃喜話音未落,已被帶進了邵文的懷裡。
桃喜輕輕一掙,閃身與他保持距離。邵文抿嘴不語,默默收手,只一把油傘一直堅定的將她護在底下,帶著她往院外移步。
漆黑的帷幕從天邊而來,將桃喜的偏院籠在其中,融為一體。唯有院門邊亮著的兩盞昏暗絹燈,才能把兩者區分出來。鞋底碾過鋪滿雪子的青石地面,桃喜這才清楚的聽到細微的沙沙聲,卻一下又被落下的雨水沖刷而去。她哆嗦著雙唇,絲毫沒有放慢腳步。
雨已放緩了下降的速度,落在潮濕的窪地上,綻開一朵朵的雨花。兩人出了院門,一路往西踱去,過了後西院的小側門,就看到一輛馬車在黑暗中靜靜等候,這讓桃喜心中的激動不斷擴大,期待終於有了明確的方向。
一記清脆又短促的鞭聲響起,兩匹高頭大馬駢然撒蹄跑開,不斷疾馳,漸漸消失在瀟瀟冰雨之中。
「擦擦吧。」桃喜從衣襟中抽出一方帕子遞給迎面而坐的邵文,剛才他整個人基本暴露在雨中,衫子早已被雨水打濕,寒雨陰冷,他竟沒有多戴一件披風,這讓桃喜的心中無端騰起了深深的歉意。
「桃喜……」邵文輕輕接過帕子,喚了她一聲。
「什麼?」邵文低沉的嗓音聽上去很好聽,卻讓桃喜的心裡泛起隱隱的不安。
邵文面上的雨水順著臉頰的弧度緩緩滑落,可他只是看了看手中握著的帕子,又一瞬不瞬的望著桃喜,過了良久才繼續道:「你爹娘我已經安排在了鎮外近郊的民房裡,你爹身體不太好,長途跋涉的,家裡也發生了點變故。一會見到了,讓你娘再細細跟你說。」
桃喜本就失了顏色的面容在聽完邵文的話後,更顯得青白憔悴,她緊抿著雙唇,心裡閃過一絲駭然,竟不敢往下去思量。
微涼的手掌擦過瘦的讓人心疼的臉頰,邵文心中驀地一痛,愛憐的輕撫著,是他欠了她,負了她……
桃喜垂著頭,沒有躲閃也沒有說話。人世間的一切總是這般的奇妙,兜兜轉轉一大圈,最終畫成一個不完整的圓,經歷了太多,最讓自己害怕的是失去,可最初的那份心情在不知不覺中早已遠去。她不知道用何種語言去形容此時的心情。
馬車忽然停住,兩人同時回神。邵文撩起簾幔,往外面瞟了一眼,便俯身下了馬車。他撐起油傘立於車門外,向桃喜伸手道,「到了。」
桃喜為了抑制內心的悸動,雙手緊緊的環住了懷裡的木匣子,又緩緩探出手來。
桃喜抬步跨下馬車,邵文一把攥住了停留在半空微微發顫的手,將她穩穩接住。
雨沒有停歇,還在疏疏落落的下著,似乎接近了尾聲,早已沒了先前的勢頭。兩人正站在巷子的盡頭,幽深寂靜的巷裡不見一盞燈,桃喜甚至以為自己到了黑暗的最深處。
「就是那。」邵文一指最里的一側間,屋裡還亮著微弱的光亮。但正是這點微弱之光卻讓桃喜心跳加速,她侷促又不安的看了看身旁的邵文,焦急萬分卻又只是杵在原地,邁不開步子。
「你心心念念的爹娘在屋裡等你,快進去吧。」桃喜對自己的需要感讓邵文原本就化成水的溫情,在心中溫柔的洇開,「你放心,一切有我,我就在這裡等你。」
忽然又想起了雪夜那晚邵文對自己的表白,她不能肯定這會不會是另一場惡作劇。但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她都不敢也不能走近,可他卻一直住在桃喜心裡的某個角落,像是扎了根。
已經走到門前的桃喜又一次回頭看了看邵文。雨已經停了,他執著收攏的油傘,傘上的水珠沿著他的衫子不停淌下,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默默的注視著她。須臾之間,他眸中深沉的堅定讓桃喜覺得心中忽然堆砌了一垛牢固的城牆,將最脆弱的一部分包裹在其中。沉悶的困惑划過桃喜心間,到底是他不肯放過自己,還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桃喜深深吸了口氣,正打算敲門,邵文卻不知何時,已踱到了她的身邊,握住了她已經攥成拳的手。
「你忘了你的包袱。」邵文唇角綻開了完美的弧度,好看的讓霜雪無華,他低低的說道:「所以……我和你一塊進去。」桃喜還未來得及表態,邵文已經輕叩了幾下屋門。
四周一片寂靜,桃喜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道斑駁滄桑的木門上,似乎馬上就要望眼欲穿,每一秒的時間都變成了一種煎熬。
屋內的燈光虛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消散,可從邵文手心中傳來的溫度卻越來越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