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編輯室里,盧華說:張老師,遇到這麼多的事情,你鎮靜自若,不慌不忙,原來有餘書記給你撐腰啊。
德仁說:其實不然,......恰恰相反。
盧華愕然了:此話怎講?
德仁.沉默著,後悔對盧華說出了這話。盧華說:張老師,聽別人說你的遭遇不好,曾經受盡千辛萬苦,今天既然說到這裡,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的往事?
德仁沉思著:往事如煙......
盧華說:張老師,對你這樣堅強的人,往事並不如煙,你就跟我說一說嗎?可能對我會有教育啟迪作用的。
德仁嘆了口氣:唉,不說也罷,回憶是痛苦的,傷口剛剛癒合,我不想再去觸動它。
盧華誠懇地要求著:張老師,不必再推諉了,我可是真心誠意請求你的。別人對我說過你的情況,不過是一兩句話罷了。咱倆在一個編輯部共事,我就是想了解得多一些。張老師請你相信我,你講的事情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德仁看盧華這樣真誠,便說:好吧,你要真的想聽,我就給你說一說。其實,我的經歷很簡單,也沒有什麼保密的。我在整風運動中因為提意見被定為右派,在陝北勞動教養三年多,在渭北農村呆了18年,粉碎***以後得到平反,恢復了工作。
盧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哎呀, 20多年的艱難曲折,你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就說完了。
德仁感慨的:是啊,人生就是這麼簡單。
盧華哀求的:張老師,你和我爸的年紀差不多,我就叫你一聲叔叔,我要聽你複雜的人生。
德仁無可奈何地:好,盧華,別這樣,我就給你講講我複雜的人生。當然,20多年經歷,要詳細講,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就講一講主要的事情吧。勞動教養中有這麼幾件事難以忘懷:第一件事,富縣開荒,夜宿敞口的大窯洞,沒有被褥,半夜裡冷風撲了進來,我渾身打顫,常常凍了醒來。第二件事,洛川開礦,大煉鋼鐵,腳上雞眼嚴重,疼痛穿心,徹夜難眠,我身為組長,仍然天天堅持勞動。這事被管教幹事發現了,讓醫生給我割除了雞眼。在山上伐樹燒木炭,出窯的時候,炭窯崩塌,我把別人推出去了,自己的腳被塌傷骨折。第三件事,管教幹事照顧我,在修築公路中,讓我當了人人羨慕的統計員,驗收土方,我每天如實統計土方數字。在填寫月報表時,領導要求我以超出實際完成土方幾十倍的數字上報,我不肯這樣做,便辭去統計員工作,回到組裡去勞動。......
德仁平靜地說著往事,心裡已經湧起陣陣波濤。盧華聽著,似乎是在聽天方夜譚,覺得這一切好像是不大可能發生的,可是她尊敬的張老師就實實在在地坐在面前,哪會給她講假話呢?也許盧華的目光里透露出的驚訝告訴了德仁她的疑惑。德仁慢慢地說:是啊,我現在也有點懷疑自己,發生的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當時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是在磨練自己,懺悔自己,顯示自己,證明自己,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有人說我是假積極,我卻認為我表現的是一個真實的自我。如果說是假積極,一天可以,兩天可以,一月可以,兩月可以,那麼一年兩年,十年八年,一輩子這樣「假積極」下去,不是弄假成真了嗎?
德仁說著,不免衝動起來。盧華連忙說道:張老師,我信,我信,我哪能不相信你呢?
德仁說:盧華,我不是說你,我是在說我自己。就拿辭去統計員的事情來說,別人當面就諷刺我:你已經被打成右派了,還自命清高,堅持原則,實事求是,不願意虛報土方。別人當了統計員,照樣虛報數字,你辭掉了統計員又有什麼意義?放的輕省活兒不干,還不是一個傻瓜?......儘管別人這樣說我,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反對了當時盛行的浮誇風,吹牛風。現在讓我來辦校報,還是應該堅持實事求是的作風。
盧華極感興趣的:張老師,學校課本上雖然提到浮誇風,我總是很難理解,你是過來人,能不能舉個例子說說。
德仁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吹牛皮,說大話,反正吹牛皮不貼郵票。有人就拍著胸脯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給我一錐之地,包打全省之糧。更滑稽的是,說什麼:能把秤錘捏扁,能把碾盤打散,能把犁轅拽展,能把牛籠嘴尿滿......
盧華聽得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差一點岔了氣兒,喘息了半天,才說:嘻嘻,我知道了,把世界上辦不到的事情,說成可以辦到,就是吹牛皮。秤錘是鐵的,哪能捏扁?碾盤是石的,哪能打散?犁轅是彎的,哪能拽展?牛籠嘴是空的,哪能尿滿.?......張老師,這都是老百姓說的閒話。正式報刊上,講究新聞的真實性,恐怕就沒有吹牛皮、浮誇風的陣地了。
德仁一臉嚴肅的:按道理說,應該是這樣。可是,當時的浮誇風越刮越大,吹牛皮越吹越厲害,鋪天蓋地,一些報刊也難辨真偽了。1958年8月13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新聞是「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消息震驚中外,可是誰敢相信呢?平常一畝地只能產稻穀1000多斤,這種超出30多倍的產量,真能把天吹塌,可是《人民日報》的編輯竟然相信了。——其實他們也未必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大勢所趨,假話如潮,也只好弄假成真了。
盧華驚嘆的:是啊,太離奇了,連我也不相信呢。在這種形勢下,你以一個右派的身份,竟然不願意隨波逐流,真是難得。可是結果怎樣?是得到領導的表揚呢?還是提前解除勞動教養呢?
德仁說:哪兒會呢,我只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辦事罷了。
盧華繼續要求著:張老師,再講講你在渭北農村的經歷吧。
德仁嘆了口氣:唉,既然已經開頭了,我就說說這18年的主要事情。第一件事,當了10年棉花技術員,兢兢業業,刻苦鑽研,創造了50畝棉田平均畝產皮棉150斤的好成績。第二件事,我當了10年義務記分員,任勞任怨,堅持兩天晚上記一次工分。第三件事,在生產隊長撂挑子的時候,為了不耽誤農活,我頂住諷刺打擊,挺身而出,打鈴派活,人稱「二隊長」。十幾年,這樣的事情,我一共幹過三次。
盧華讚嘆的:不容易,你身處逆境,不為名利,能為集體著想,實在難得。——那麼,有沒有什麼事情,說明你經過鬥爭,取得了勝利?
德仁興奮起來:有哇。我有一段類似路遙《人生》中高加林的經歷,經過鬥爭,我取得了勝利。那是1974年,社員推薦我在大隊小學當了民辦教師。不到一年,大隊會計因為有經濟問題被撤職,他通過公社的關係擠進小學當了民辦教師,當年11月,不等一學期結束,我便被平白無故地趕出學校。......
盧華驚訝地喊了起來:哎呀,這和高加林的遭遇一模一樣,生活里真的有這樣相似的一幕。高加林當時痛苦欲絕,差一點喪失了生活的勇氣,張老師,你可要挺住哇!
德仁激動起來:是啊,當時我很痛苦,也很氣憤,找大隊,找公社,可是不起任何作用。後來冷靜下來,我想自己的長處就是耍筆桿子,為什麼不可以寫一份意見書,向公社黨委反映呢?但是,怎樣寫意見書才會引起黨委的重視呢?——何況大隊會計進入學校,就是經過公社領導同意的。
盧華也有點擔心:是啊,公社領導決定了的事情,你提意見,他們會改變嗎?
德仁態度堅定的,就像是發生在眼前的事情似的:對,這封意見書,一定要寫足自己應該繼續當民辦教師的理由,指出公社安排大隊會計進學校不合理不合法的地方,要挺起胸膛,理直氣壯,據理爭辯,不能有一絲一毫哀求的語氣。
盧華也來了勁兒:對,理直氣壯,據理爭辯。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說起這封意見書,德仁依然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夜靜更深,我鋪開信紙,在燈下寫意見書:
尊敬的公社黨委:
你們好。
我是安平村社員張德仁,原是安平小學的民辦教師,在工作成績顯著的情況下,被無緣無故地解聘。據文教幹事說,我當民辦教師縣文教局沒有批准。我要質問,我擔任民辦教師將近一年,縣文教局沒有批准,那麼一個月12元的生活補助費是誰發的?我還要質問,大隊會計前腳邁出了大隊,後腳就踏進了學校,難道縣文教局就批准得這麼快嗎?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我堅決要求,公社黨委恢復我的民辦教師職務,否則的話我將向縣委反映,向上級反映,直到我的問題得到解決。
盧華高興的:好,這封意見書寫得真好,抓住了關鍵性的矛盾,理直氣壯,態度強硬,雖然說是要求,還帶有一定威脅的語氣,張老師,在當時的情況下,你真夠大膽的。比起高加林來,你可是技高一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