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仍是一個驚喜不斷的過程,或許是早年沈哲子精力更多專注於軍政,即便偶有巡察第一線的技術生產,也都匆匆一覽、淺嘗輒止,對於這個時代的工藝水平仍有看輕。
有了這營帳中諸多實物擺在眼前,當中無論是機械的構造還是機械的內部動力都大有可觀。或許囿於基本生產方式的差異,無法做出後世那麼高精複雜的器械,但在人力操作上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高的水平。
而且這些匠戶們各有專精獨到技藝,父子為繼、門戶傳承的這種傳承方式,能夠最大程度將前人經驗累積保留,同時又能保證豐富的實際操作以磨練技藝。當然,這一點是建立在長久的勞力剝削上面。
總之,說這些工匠們能夠代表這個時代最高端的生產技藝,這一點無可置疑。甚至就連那個看起來一臉諂媚的羌人校尉雷須羊,都是一位技藝非常精湛的金銅器物工匠,進獻自己親手打造的金鉔。
所謂金鉔,便是一種球形的香爐,在後世又被稱作被中香爐,用金、銅等金屬打造圓形球壁,內外環扣,在內圓里懸以碗型爐身用於盛放炭火、香料。這碗型兩端用光滑軸杆與圓形外殼相連,重心能夠始終保持平穩而不傾斜,當外面的球形閉合後可以任意翻滾而不傾斜炭火。
沈家也算是江東豪富門戶,門下頗多技巧匠人,但是如此精良的器物,還是在興男公主的嫁妝里才看到兩件,當時便覺得大開眼界。後來也曾稍作尋訪,但擁有此類工藝的匠人在江東卻幾乎沒有,就連苑中也只是在南渡時攜來一些。
所以這個金鉔在江東可謂十足的奢侈物,一旦坊市間有出現,多在數萬乃至十數萬錢的價格。雖然若只是取暖,什麼器物都能滿足,但此類物件仍然廣受追捧,無他,高端奢華上檔次而已。
而且簡單的器物在沈哲子看來,除了那種窮奢極欲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外,也體現出非常精巧的機械結構思路。
沈哲子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終於將這營地中人、物包括書籍資料都觀賞一遍,大開眼界之餘,也是多有感慨。
誠然這些工匠們各自都具有不凡技藝,但局限也大,都是專精於某事,余者卻都甚少涉獵。包括這個原本的掌管雷須羊在內,除了保持自己的技藝鑽研之外,頂多只是知道何人擅長何事,在工藝應用方面的眼界可謂狹窄至極。
這應該也是長久以來在工匠技藝方面的一個缺陷,長久只是停滯在技術和工用層面,而沒能上升到成體系的科學乃至於哲學層面。
雖然說懸言物理,空口無憑,但是如果沒有理論上的體系支持,技術應用層面則就沒有一個大的提高方向。很多道理講述不清的問題,自然而然上升到玄學層次。
比如那個雷須羊在進獻金鉔的時候,其機理本來三兩句話可以講清楚,也要掰哧幾句天圓地方、五氣運行之類的歪理,大概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這種上升到意識形態層面的思辨,是一個長期導引過程,尤其涉及到對社會的根本認知層面,則就需要更加的慎重。
類似玄學或者宗教這種神秘學,於人而言其實是一種保護,對世界認識的太真切同樣是一種殘忍。哪怕到了後世科學昌明的年代,仍有許多高學歷乃至於真正的大科學家對神學情有獨鍾。想要在中古年代樹立一種完全的唯物理論體系,那是痴人說夢。
其實科學的進步,仍要源於經驗的累積和總結,觀察的角度不同,所得出的結論便有可能南轅北轍。真正的歷史拐點只在於幾個契機,當人有了更大的能力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視野自然不復以往。
結束了對這匠戶營地的巡察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當沈哲子並屬官們離開營地時,營地外尚有大量商戶鄉宗聚集於此,不過這一次他們多半要失望了,圍繞這一批匠人沈哲子有諸多設想,但唯獨不會放之私戶而為人僱傭。
半途中,沈哲子直接轉向返回千金邸別業。今天見識了不少來自北方的奇珍異貨,他也自忖家人喜好,挑出一部分公主等人或會感興趣的物件直接帶走,供她們把玩賞樂。
因為家裡多了一個渴睡的小郎君,所以家人們作息也都變得乏甚規律。沈哲子返回別業的時候夜色還未深,但整座莊園都是靜悄悄的,稍有騷動之聲,就連聽命待用的家人們都不敢大聲喘氣。
其實在沈哲子看來這大可不必,整座莊園面積極大,那阿秀小兒所占不足兩尺,實在沒有必要全家上下都遷就他的作息,頂多內院稍作留意,外間一切如常即可。
但是因為有了這個小兒,他在家室內意見表態如何已經變得不重要,若是偶有分歧,甚至就連幾個奶娘都要反駁他幾句不知嬰兒作息脾性。
久而久之,沈哲子也就懶得發表什麼看法,只等著這小兒長大能承受磨練了便帶出來摔打,他雖然不會極端到奉行什麼苦難教育,但也絕不容許自己的兒子養於深閣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沈哲子帶回的一些物件都被妥善收放在前庭,待到沐浴更衣之後,又讓人挑選幾件麈尾、羽冠等玄道雅器,然後便又出了門,前往拜訪居住據此不遠的葛洪。
這個世道醫學方面有兩個顯學,一是養生,二是婦幼保健,年邁者恐於衰死,年幼者恐於夭折。葛洪在這兩個方面,都有著不低的造詣,他的主業煉丹本就是妄求長生的求仙之道。至於婦人臨盆危險和嬰幼兒的夭折率,更是制約人口增長的大問題。
葛洪是在年前跟隨興男公主儀駕抵達淮南,雖然公主從安胎到產子也都不需要這位小仙翁插手,但有這樣一位名氣極大且頗具神異的高人於近關照,總能讓人安心許多。
能夠請動葛洪,倒不是沈哲子面子大。他雖然很早便通過老師紀瞻認識了葛洪,但彼此之間也乏甚交情可言。沈哲子對小仙翁的所謂神仙之道那是存而不論,而葛洪看沈哲子這醉心權欲之人也不太順眼。
尤其是過去幾年的時間裡,沈哲子藉助江東陸師君、再加上由北面返回的嚴穆嚴師君,對江東天師道進行極為深刻的改革。而且其中許多的改動在葛洪這個老牌天師道成員看來,完全就是在扭曲玄傳義理,這也讓葛洪對沈哲子更生不滿。
小仙翁之所以肯跟隨北上且一直留到現在,一方面是想整本溯源,江東天師道雖然頗為興旺,但也夾雜了許多吳越乖論異說,清濁難辨。葛洪早就想北上溯源,以彰顯道傳正法,尤其是要打擊沈哲子那惑世的邪法。
另一方面便是因為缺錢,葛洪本身不治產業,即便有什麼財貨進項,來得也快去得也快。他想要追溯正傳,編寫道傳正典,精力消耗尚在其次,當中所需要的人力、財物耗損才是真正令人頭疼。
所以,哪怕以小仙翁之清高,也不得不暫時受僱於沈家,做一做隨同看護的人員。
雖然葛洪看沈哲子不大順眼,但沈哲子對這位老先生還是一直頗存敬意的。
在他看來這位老先生那是牛頓一類的人物,雖然主業是搞一些神學仙學之類的封建迷信,但捎帶手做出的一些成就已經足以震驚世人。
當然葛仙翁是達不到牛神父那麼震古爍今的高度,但也給世道帶來了極大的改善,尤其是在醫學方面。
此前北方難民集聚,之所以生民保全、沒有爆發什麼大規模的疫病之類,除了沈哲子得自後世那些喝開水、講衛生之類知識外,也與葛洪幫忙提出的一些貼近現實的防疫措施有關,尤其是在藥物防疫方面。
沈哲子這麥苗、禾苗都分不大清楚的水平,更難提出什麼有實用價值的藥材儲備方案。但葛洪卻長期深入於郊野鄉村,尤其知道許多尋常可見又對防治疫病有奇效的草藥之類,實在對淮南助力甚大。
單單這一點,即便小仙翁有什么小任性,也值得沈哲子禮遇供奉。
所以他也禮聘葛洪為馨士館館士,並動用一部分都督府力量幫助小仙翁搜集一些古章舊籍,雖然葛洪整理典籍是在發願打擊他給天師道加塞的異說。
但沈哲子這點度量還是有的,所謂真理越辯越明,玄理越辯越混,就算辯上天去,只要靈氣還不復甦,老先生能成仙的可能也微乎其微。當然,他也承認自己是在藉助葛洪深厚的理論基礎,對那些雜蕪的玄道典籍進行一個梳理甄別,以便於更加有力的掌握天師道。
所謂修書便是毀書,這可不是滿清《四庫全書》的首創。
當然,沈哲子在這一時刻想到葛洪,也不是對老先生的研究進度有了什麼興趣。他是打算在馨士館體系外再設立一個工程院,希望能夠藉助老先生的名頭將之發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