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個工程院的構想,沈哲子早已有之。之所以一直醞釀中,除了現實條件不太具備之外,也在於他的構想極大。
在沈哲子的構想中,這個工程院核心還不在於技術,若單純只是各種生產技術的傳授,直接在工坊操作中就能順便完成。
他想要的是那種能夠集結真正高端人才,並且將理論總結、科研創新和技術改進疊代集於一體,類似後世那種綜合的工科類大學,或許沒有那麼嚴謹的分類,但是框架一定要構建起來。
至於工匠卑賤之類,決定社會地位的最大因素永遠都是經濟基礎,這一點古今皆同。
在這片土地上,在沒有劃時代的生產力改革之前,土地產出永遠都是最可靠且能夠預期的保障,所以大量的社會矛盾往往都是基於土地而衍生出來。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的禍福榮辱或還可歸結為運氣,但若擴大到整個社會的演變,則就是這麼**裸的現實。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並不是改變工匠社會地位之類,而是該怎麼樣才能將科技的研究與整個社會最精英群體接洽起來,以避免一代重視而後便政亡人息的處境。
葛洪雖然留在淮南且多受沈家接濟,但還是保留了一份倔強,居住在別業稍遠處的一座草廬中。對於小仙翁的這一點倔強,沈哲子也並不放在心上。
所謂君子遠庖廚,吃肉可以,但我不忍心殺生,這就是仁。以此類比,花錢可以,但我不願意做權奸,憑本事享受供奉,無缺無欠,這也是修養的一種體現。
當整個世界都在拜金、吹捧資本,你能保持一點自我,這並不是矯情,而是的的確確你的品德素質要比那些連矯情都做不到的人要高一些。大多數總在壓迫少數,能夠保持一點本質不變,這已經是小到個人非常高的自我成就。
當沈哲子到達葛洪的草堂之後,早有葛洪弟子遠出相迎。小仙翁名氣的確不是假的,到達淮南未久,在其身邊已經聚集起幾十人追隨,當然其中被葛洪承認為弟子的那是少之又少。
這些人領頭一個名為葛融,原本也是都督府下屬員,早年杜赫經營塗中時所招攬的鄉宗子弟。作為都督府舊人,本也該有顯途前程,尤其去年以來都督府正面對大量人才缺口。但其人對此卻不以為意,直接離開都督府追隨葛洪,可見人的意趣真是千奇百怪。
這葛融雖然不再任於都督府,但對沈哲子仍是恭敬,上前見禮並將沈哲子請入草堂,待到沈哲子問起葛洪是否已經休息,葛融便回答道:「葛師近日一直醉心整編府中送來的河洛舊籍,通宵治經都是尋常。」
沈哲子聞言後便忍不住笑起來,任你小仙翁再怎麼耿介狂狷,還不是要喝老子洗腳水!
都督府送來的那些玄法典籍,早就已經經過篩選,其中一些不符合沈哲子意趣的都已經被截留下來,葛洪能夠看到的,那都是沈哲子希望他整理出來的,他所需要的只是小仙翁這個冠名權而已。畢竟在宗教信眾層面,葛洪的信用度那還不是沈哲子能比的。
沈哲子懷著惡趣行入草堂,便見葛洪並幾名弟子坐在坐在大量的簡牘之間,大概是因為房間中竹木簡牘太多,為了避免失火引燃,所以房間中燈燭並不多,光線顯得異常昏暗。而那些簡牘字跡多有斑駁,需要捧起來湊到眼前才能看清楚。
當沈哲子行入時,在他面前便是一眾人借著昏暗燈光,面孔緊貼在竹簡木簡上。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心中惡趣更濃,那麼多正事不做偏偏來搞什麼封建迷信,活該你們一個個視力損傷變成近視眼!
對於沈哲子的到來,葛洪並不是很歡迎,雙眼中血絲隱現望了沈哲子半晌,才勉強起身將他領到書房旁側一個小房間中,語調都有些乾澀:「你也見到我實在沒有閒情待客,若是沒有什麼要緊事務,我也不敢耽誤大都督國務操勞。」
「的確是有一事要請葛先生幫忙參詳。」
沈哲子熟不拘禮,笑吟吟坐了下來,同時打定主意就算葛洪將道典編纂完畢付刻時,他也要大加刪改,為的就是回擊這頂心戳肺的態度。
如今江東印刷業尤其是這種大部頭的印刷,那真是除了沈家之外別無分號,要用事實向小仙翁展現出金主爸爸的強大實力。
「我與先生不過情趣略有隔閡,但論及志向也有相通之處,先生你又何必如此遠我?」
眼見葛洪還是站在那裡不肯做,似乎打算就這麼聽自己趕緊講完然後再返回去繼續忙碌,沈哲子便笑語說道。
葛洪聽到這話,更有幾分警覺:「大都督人臣翹楚,功業彪炳,我不過鄉野一淺薄陋夫,實在難作共論,也不敢妄動自比之想。」
「先生不妨聽我說完,我是要做在世行走的聖賢,而先生則要做超凡脫俗的人仙,雖然行途日遠,但若論及不甘從俗,那都是相同的執念用心啊。」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葛洪那張臉反而不能再繃住,嘴角抖了一抖有心反駁幾句,卻也不知該要說什麼。這話誠然說的狂妄,但又不得不說,若真比較起來,沈哲子較之聖賢的距離反而比自己較之仙人的距離還要更近幾分,也真是狂妄的讓人無言以對。
「既然大都督都能撥冗降禮來見,我這山野小民倒也不能孤僻殊禮。」
大概這話碰到心中某些癢處,他態度便也不再僵硬,坐下來之後甚至吩咐門生奉茶:「就算功用相近,但終究情趣遠離,大都督還是直言來意吧。」
沈哲子端起茶杯稍作淺啜,然後才又望著葛洪笑語道:「我近來也是多困於人事、義理,苦思無有所得,因此才來冒昧請教先生。我雖然竊以聖賢自許,但也情知差之甚遠,不知該要如何求進,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葛洪聽到這問題倒是不免一愣,他也知沈哲子向來都是一個極度現實之人,凡有言行則必牽涉實際利害得失,倒沒想到居然有興致研究這種宏而大之的問題。
稍作沉吟之後,他才說道:「述言法行,近道不遠。大都督如今已是海內人望所系之王臣翹楚,只要謹守當下之心境力用,使王業歸於安定,萬民容於教化,四時定序,五氣歸常,雖古述聖賢功也無過於此。」
聽到葛洪居然安慰甚至對自己略有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詫異,不過很快便又皺眉道:「聖言微而宏遠,轉述必有失義;賢跡高而博大,法效必有偏差。百家爭說,莫衷一是;王霸猖獗,紛擾不休。如此觀之,聖言賢跡,未必人世之幸,若是毀盡聖賢,世道可否長得安定?」
「大都督這麼想,那是已經近於邪道!」
葛洪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已是忍不住悚然一驚,若是旁人說出這話,他還可以當作其人思緒偏激鑽了牛角尖,但若沈哲子說來,則不得不讓人心生警惕,因為這年輕人可是真有著禍亂世道能力的。
所以葛洪這會兒已經不再將此當作簡單的學術辯論,思緒快速轉動,想要將沈哲子言辭中所流露出來的偏激戾氣給化解掉,將之導入正途。
沈哲子聞言後則又笑起來:「聖賢舉而天下惡,我也算是略具淺智薄能,偶或還有此類念錯,世道其餘,則更是慧愚莫辨,迷途之眾不知凡幾。如此而論,壯志如我,究竟是賢是奸?」
「正因為道途難近,所以才需要誠念、正心、克己、修德,再以守一、行氣、導引等諸多法持,如此才可受福於天,所作必成。大都督能行正道,匡王業,救危難,本也無需執於厲念,自可平行緩得。」
葛洪又說道。
「先生這麼說,那我就明白了。」
沈哲子這才露出微笑,繼而便又嘆息道:「我雖然自己再無所惑,但卻深為世道而悲啊。壯行如我,尚要感慨道業難近,此世芸芸眾生,又有幾人能有宿慧、才力如我,縱然修持諸善,到尾仍是一空。這麼說來,與其執此狂妄之念作無功之勞,還不如趁此甲子春秋,恣意狂樂,也算無負此生。否則也只能淪為規矩之下行屍走肉,為我聖賢之路墊足。」
聽到沈哲子這一歪理,葛洪算是徹底沒詞了,更由衷感覺到這小子哪裡是來論道,分明是來為難自己的。
「大都督乖言厲論,我實在不知該要如何作解。人行法途,見知如何本就各自體會,我自樂於吾道,未敢遠作旁顧,也實在不知該要如何同契此論。」
能把葛洪這個搞封建迷信的老手給辯駁倒,沈哲子不免一樂,不過這也不是他夜訪的主要原因。有的事不破不立,不扯出葛洪那一套的邏輯漏洞,也不好往裡面塞新的東西。
所以他稍作拱手算作道歉,才又笑語道:「方才所論,不過戲言,我自己也知不過只是孤僻狹念。人生於世,修持分寸自有分寸所得,若是只睹聖賢光輝而余者無顧,則必耳昏目眩,自迷於途,於人於事都是無益。誠如屈子所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不知大都督究竟有何教我?」
葛洪聽到這裡,強自按捺住不適之感,皺眉發問道。
「道自存乎天地,先人發以未發之聲,後者百代承惠,因是稱以聖賢。先賢微言以大義,非靈秀翹楚不能得於其全。但先人憑何以發聲?應是道之所在,遂古早存,人有所感,因是而言。道傳自古久,前人所趁,無非先生於世,言道傳之,既以迷惑百代。」
沈哲子講到這裡,身上已經瀰漫起一股難言的氣勢,抬手上下一指,語調也轉為凝重起來:「我與仲尼,俱生乎此方天地,竟困於先賢故久曲解之牙慧碎言,而罔顧近在咫尺、亘古久傳之道理,這是何其愚鈍!」
「若能發揮自我之靈光,窮究天地萬物之道理,哪怕餘生略得淺識片言,也能自傲於此道中,自我之前寂寂無人!先賢縱以滿月耀世,也不能吞我微星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