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霰一天的各種行程之中,何詩宜最喜歡的是下午或者晚上待在畫室的時候。
早上林霰雖然也在畫畫,但她卻必須要爭分奪秒的背誦理論課程的筆記,以期能夠在接下來的期末考試之中取得一個能夠看得過去的成績。——她畢竟是半路出家,這個方面完全是門外漢,不悶頭惡補一陣子是不行的。
在這方面,何詩宜還算能夠自律。所以哪怕是跟林霰待在一起,她也會努力不去看對方,集中精神做自己的事。
這種習慣的養成,說起來都是周碧的功勞。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周碧就有意識的對她進行自律訓練。——可不是現在大部分所謂教育專家們所提倡的寓教於樂邊玩邊學的訓練方式,而是嚴格且殘酷,一旦做不到,或是餓肚子或是打手心或是關小黑屋。
以前何詩宜總覺得那是愛之深責之切,然而時過境遷,她才陡然驚覺,或許一切都跟愛沒什麼關係,只有不得不盡的責任。
但時至今日,當懊惱痛苦怨恨不甘等諸多情緒終於逐漸淡去,不再成為她生活的主色調時,何詩宜覺得,自己也許是該感謝她的。
感謝她把自己培養成了此刻這個模樣,讓她即便離開他們的庇護,也仍舊能夠支撐自己走下去。倘若當初周碧放任自流根本不去管她,如今又會是什麼境況?
而且何詩宜能感覺到,她這種努力學習的狀態,也成為了說服林霰相信自己之前那九真一假的謊話的關鍵。至少讓林霰知道,她這樣做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並且也有能力做好。
或許正是因為出於這樣的原因,林霰才會願意放下畫筆,在畫室里指導她那些最簡單的基礎。
開始的時候還是她厚著臉皮上去請教,但幾次之後,就變成了林霰有意識的關注她這裡,及時的在某些地方進行指導和修正,讓她不至於浪費太多時間。
何詩宜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毫無疑問,這對她來說,算是意外之喜。所以這大約兩個小時的相處,便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時刻。
林霰是個很合格的老師。她的話仍舊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而且在說起這些她所喜歡的東西時,林霰的表情、眼神和動作,都會比平時更加豐富和生動。讓何詩宜真真切切的感覺到,她是愛著它們的。
這讓何詩宜有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就像是自己正在一點點的探尋並融入林霰的世界之中,而對方沒有任何排斥。
也許愛情的確是藝術的源泉,沉浸在這樣的學習氛圍之中,何詩宜自己沒有多少感覺,但她的各項基本功的確都在飛快的進步著,幾乎每一天畫出來的東西都跟前一天不太一樣。
之前何詩宜為了能夠速成,很多東西基本上都是囫圇吞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現在經過林霰幫忙整合之後,總算是有了一個系統的概念,然後反過來指導她下筆,進步自然很快。
但過了這個階段之後,就沒有任何取巧的地方了,而是需要大量重複的練習。
何詩宜對這種枯燥的內容不怎麼感興趣,但因為有林霰在身邊,倒也算是進展順利。
這天她畫完了一張素描,抬頭打算讓林霰過來看時,才發現對方靠在窗前睡著了,手裡還捧著一本半開的畫冊。
十二月的北方已是嚴寒隆冬,但今天卻有很好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正好合適。這會兒畫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那麼安靜,只聽得落筆時見沙沙的響聲,也許正是因此,林霰才能在這裡睡著吧?
但不論如何,能夠在自己身旁睡過去,也說明林霰心裡,對她應該是有幾分信任的吧?何詩宜想。否則以她的警覺,就算再累再困,也會努力支撐的。
她下意識的放緩了呼吸,生怕驚動了林霰。
之前趙慧她們說林霰很忙,真不是吹的。這兩天她幾乎都是半夜才睡,在趕新一期的插畫。這兩天都沒什麼精神,現在難得睡著了,她自然不敢打擾。
坐在原處盯著林霰看了一會兒,何詩宜眼角掃過面前的畫紙,心頭忽然有些蠢蠢欲動。
聯繫了那麼久的靜物素描,她早就想要畫點兒別的了。偏偏林霰沒有安排,她也就不好開口提,否則顯得像是自己不能沉下心來學習似的。但現在看到林霰安然熟睡的模樣,她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將這一幕畫下來。
這幅畫畫得非常酣暢淋漓。即使是在進步最快的那幾天裡,何詩宜也稍有這麼毫不猶豫的飛快下筆,但現在,林霰的輪廓就像是在心裡描摹過千百遍,手裡的筆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在紙上遊走,將她一點點勾勒出來。
在這之前,何詩宜沒有畫過人物。但當她描摹著林霰的模樣時,心中卻陡然生出了極大的感動。她覺得自己有些明白林霰為什麼會喜歡畫畫了。
林霰醒來之後,何詩宜迫不及待將自己的「大作」捧給她看,「看看,還不錯吧?」
平日裡何詩宜的習作到了林霰面前,幾乎都會被批判得一無是處,不是線條有問題就是結構不夠好。但今天,林霰卻沒有開口評價。
&嘿,我畫得還可以吧?」何詩宜大言不慚,「林霰,其實我覺得我也挺有天分的。」
林霰只是微笑。
何詩宜拉著她的袖子——這是個巨大的進步,現在林霰對於她的突然靠近不會再一驚一乍,甚至如果只是拉一下衣服,她也完全沒有反應,所以何詩宜做起來也越來越自然,她抓著林霰的袖子晃了晃,耍賴一般的說,「林霰,你都不誇獎我一下嗎?你這樣不行的,很不利於培養我畫畫的積極性啊!」
林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可我覺得你的尾巴已經翹起來了。」
不夸都這麼飄,要是真的開口誇她,豈不是要飛上天去了嗎?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何詩宜還是捧著那幅素描一臉陶醉的傻笑,「真好看啊!」
林霰忍無可忍的看了她一眼,何詩宜連忙道,「其實我畫得一般般,關鍵是模特好看。」
然後又問,「林老師,這幅畫你要當作業收上去嗎?不收的話我就拿去裱起來掛在家裡,這可是我畫的第一幅人物,很有紀念意義。」
林霰一臉平靜的伸手抽走那張畫紙,>
……
這天晚上林霰仍舊對著畫板到深夜,卻連一根線條都落不下去。
她有些煩躁。
這個單子她是礙於人情才接的,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知道她的規矩,接完單子才發現要畫的是情侶。
介紹的人是供稿雜誌的主編,對林霰諸多提攜和照顧,又反覆強調對方是看過她的作品之後主動找上門來的,那邊是出版社,商稿需求量大,價錢也更高,讓她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
於是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林霰當時想,也許自己的確是該做出一點突破了,借著這個機會,沒準就走過去了呢?
結果就是自己為難自己,折騰了幾天,一張都畫不出來。眼看截稿的日期就要到了,她對著畫紙,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可是要她承認自己的失敗,林霰也不服氣。
就這麼坐了不知道多久,旁邊的響動將林霰驚醒,她抬起頭,才發現是何詩宜從床上坐起來了,也正在看著她。
&醒你了?」林霰連忙將檯燈調暗。
&有沒有。」何詩宜連忙擺手,「你調回來吧,太暗了對眼睛不好。我其實是要起來上廁所了。」說著順著樓梯下了床,往洗手間裡去了。
林霰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再調燈光。反正畫不出來,明與暗有什麼分別呢?
沒一會兒何詩宜出來了,沒有回自己那邊去,而是走到林霰的床下,雙手扒在床框上問她,「你到底在畫什麼,好幾天了都沒弄好嗎?要不要幫忙?」
林霰搖頭。
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幫得上自己的忙。
&難嗎?要不然你跟我說說吧。」何詩宜想了想,又說,「說說也許就有靈感了呢?」
這就不是靈感的問題,林霰面容平靜的再次搖頭,心裡的煩躁卻沒有那麼濃了。也許,說說話的確是個減壓的好辦法,可惜……
何詩宜爬了一級梯子,讓自己整個人往上提了一節,兩條胳膊趴在床上,「那我陪你發會兒呆好了。兩個人一起,感覺會更好點兒?」
林霰本來打算拒絕她,但轉過頭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之後,卻忽然又不想拒絕了。
何詩宜趴在床上,修長的十指交疊在一起,輪廓分明的下巴搭在上面,正微微側過頭往自己這裡看來。她眯著眼睛,眉眼都含著淡淡的溫柔意味。暖黃色的檯燈光照在她身上,顯得她整個人似乎也都溫暖起來。
有一瞬間,林霰甚至想抬手拍拍她的頭。
但她忍住了這樣的念頭,放下畫板,「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何詩宜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真奇怪,明明從這張床到那張床,中間不過一米寬的距離,都能被她弄出依依惜別的氛圍來。
何詩宜躺下之後不就,呼吸就逐漸變得平緩綿長,顯然已迫不及待的沉入夢鄉。但林霰聽著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卻無論如何醞釀不出睡意來。
她又躺了很久,感覺似乎連時間都變得緩慢,周遭都是黑暗與寂靜,許多莫名的情緒便在這其中滋生。
最後林霰沒忍住,還是爬起來,重新打開了畫板。
發一會兒呆之後,思緒也不知怎麼就轉到了之前何詩宜所畫的那幅素描上。其實如果真的讓林霰來評價,還是可以將之挑剔得一無是處,但那些話她卻忽然不想說了。
她將捲起來的畫打開看了一會兒,忽然提起畫筆,在紙上落下了第一根線條,然後順理成章的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