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四百八十六章 崔倒

    愛看熱鬧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看過去體面人的糗事。

    所以在聽到那些縣卒們的話後,敦本壁的那些黔首、徒隸們紛紛奔走相告,不管有仇沒仇,咱們先去占個好地方。

    也有幾個不為外界所動,繼續忙碌在地頭上,用他們的意思來說,再好看的熱鬧能當飯吃嗎?能還得上崔氏的米租嗎?

    但有一些有消息的,直接偷偷拉著這些人道:

    「你們是真的傻,沒聽過泰山軍是幹什麼的?」

    那些整天彎腰在地里的徒隸黔首,一輩子都沒出過縣,哪知道泰山軍是幹什麼的?

    甚至在他們的眼裡,這天下從來就沒變過,還是崔家的天。

    然後就聽這些有消息者,用神神秘秘的口吻道:

    「泰山軍啊,有個口號:『破豪強,分田地。』你品品,這豪強是誰?又給誰分地?」

    這下子所有人都激動了,他們七嘴八舌:

    「能分給咱們嗎?」

    但也有人將信將疑:

    「不能吧,崔家是什麼人,那都是貴人。那些泰山軍的也是貴人,貴人都是幫貴人,怎麼會幫咱們這些泥腿呢?」

    更有人直接嗤笑,對著那傳消息的道:

    「你誰呀,咋看著生?你還想分崔氏的地?你知道自我太祖那算,崔家就是這博陵的天。你糊弄誰呢?」

    那個所謂消息靈通者聽了這話,臉一窘,暗道這裡還有聰明的。

    沒錯,他這類就是縣寺那邊找的請託。

    但托歸托,但這事是沒毛病的,泰山軍是真的要給他們分地的。

    於是,此人直接對那幾個動了心的道:

    「分不分給你,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你不去,我估計肯定是沒你份的了。也不和你們講了,我要去了,省的後面分得晚,分了個下地。」

    撂下這句話後,這人就往崔氏的祖堂走。

    而這人一開頭,就有幾個跟上了,然後剩下的你忘我忘,撒著泥腳板就狂跑。

    可不敢讓人家走咱前頭,咱要分好地!

    ……

    胡溥這人,知道的都評價他腦子活,手段多。

    現在還看不出這種行事風格到底是好是壞,但在他的一系列操作下,此刻的崔氏祖堂上是人山人海。

    之前那名提點魏癩子去找泰山軍做主的販子也來了。

    他一來就看到場上搭了一個木台,邊上就站著一排廣袖高冠的崔氏子弟。

    在這些人臉上再無過去那種從容篤定,各個心事重重,謹言慎行。

    然後在台子前,又有幾個走商的販子混在人群里,和一眾犢鼻袴的窮漢們閒聊說笑。

    因為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整個場子上都瀰漫著濃濃的下里巴人的味道。

    在這裡,分清窮漢和世家子弟太容易了,只要聞氣味就行。

    臭的就是窮漢,香的就是貴人。

    不過你也可以看,那些長得有人樣的就是貴人,那些像猴多過像人的,就是窮漢。

    人和人的差距,恍如鴻溝。

    販子在人群里掃了一遍,就看到了這次的苦主魏癩子。

    這會的他哪還有前幾日的萎靡困頓,整個人容光煥發。他在幾個批甲士的護衛下,正用赤紅的雙眼看著台子邊的一個年輕士子。

    很顯然,那人就是造成現在局面的罪魁禍首,崔佑。

    這一刻,崔佑也在渾身發抖,很顯然他知道自己的結局並不太好。

    之後販子就走進了人群里,靜靜的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

    在台子後,是胡溥、耿豪以及一眾分田吏。

    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胡溥眉頭緊鎖,並沒有多高興。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麼多人在下面,卻沒幾個敢抬頭看的。

    這個時候,胡溥終於對崔氏的威望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

    本來要上台主持的是一個分田吏,但這會胡溥決定自己親自來。

    從這就看出,這博陵令是真的勇於任事。

    因為給一些老道的循吏來做的話,他一定會將這事交給分田吏來做。這樣做好了是自己的功,辦差了也是下面人的事。

    但胡溥不屑為之。

    他正要將自己的皮甲給卸掉,就被一旁的耿豪給阻止了。

    耿豪勸他小心,這外面人情洶湧,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

    但胡溥嫌這身戎裝會影響下面黔首們的氛圍,他邊換上窮苦人穿的褐衣,邊對耿豪笑道:

    「老耿,有你這個虎將在,我怕什麼?再說了,下面的人,有什麼怕的。你我哪不是從他們中來?」

    說完,胡溥穿好褐衣就走到了前頭。

    而耿豪那邊,望著胡溥的背影,心裡滿是敬重。

    他不會覺得胡溥換個短打是表演,他只知道,這人是真的願意為下面的那些人做實事的。

    於是,耿豪扶著刀主動走到了台子下為胡溥護衛。

    那邊,胡溥一上來就笑著和眾人道:

    「鄉親們,我是博陵令胡溥,這次來是給你們的鄉人魏癩子做主。魏癩子的事你們也聽說了,你們說魏癩子苦不苦。」

    下面的那些黔首心思各異,又覺得那句「鄉親」聽著親切,這還是第一次有貴人主動和自己攀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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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的人聽到是來給魏癩子做主的,下意識就不信。

    魏癩子和他們一樣都是窮漢,哪認識這種通天的關係。

    但下面有幾個是走南販貨的販子,他們皆歡喜的拍手:

    「胡縣君,咱們知道你。咱們在城裡看過你判案,是個好縣君。」

    有邊上人不知道,就問這幾個是怎麼回事。

    然後這些人就興奮的講了胡縣君是如何懲治縣裡的那些城狐社鼠的。

    其中就有一樁案子和他們這些商販有關。

    他們這些商販非常苦,每次進城都要被數次盤剝。進城要被城門吏盤剝一次,入了城後到西市,又要被市吏盤剝一次。等到了市里,還要被地面上的城狐社鼠再盤剝一次。

    而胡縣局來了後,先是查辦褫奪了這些害人的小吏,又專門清掃街面,很是殺了一批城狐社鼠。

    所以在場的這個幾個商販才熱烈擁護著上面的胡縣君。

    可別小瞧了這些個販子。

    這些人都是走南闖北的,接觸的人多,遇到的事也多。而鄉里的黔首、徒隸終日埋首在地里,哪知道外面的世界。


    所以這些人往往也是鄉野的有識者,在黔首中有不小的威望。

    果然,隨著這幾個販子在下面高聲叫好,場上的黔首們也開始將信將疑,也狐疑得看著上面的胡縣君。

    雖然還不是多熱烈,但氛圍已經好轉不少。

    於是,胡溥趕緊趁熱打鐵,直接喊魏癩子上來陳情自己的冤屈。

    當魏癩子聲嘶力竭的講述著自己的悲慘遭遇,尤其是當崔氏挖了他父親的墳,母親也被打死後。

    下面的黔首和徒隸們憤怒了。

    說來也怪,這些人並不是第一次聽過這個故事,甚至有些個當時就在場,但那會的他們卻完全沒有憤怒。

    奇怪,奇怪,奇怪的人心呀。

    當魏癩子說完最後一句話,他怒而轉頭指著下面的崔佑,怒道:

    「就是他毀我父骨,殺我老母,害我家破人亡。我要他賠命。」

    此言一出,直接點燃了全場的氛圍,下面的一眾窮苦,高吼:

    「賠命,賠命。」

    這個時候,崔佑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上了。他沒看見周邊一眾族人鄙夷的眼光,他滿腦子都是之前他對魏癩子說的話:

    「我崔家的鷹,雖然是畜生,但也比你們這些佃戶的命貴。現在我的鷹死了,此人就要給我的狗賠命。」

    好在他不懂佛法,不然真的會感嘆一句: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個時候,胡溥開口了,他對著熱烈的眾人道:

    「我現在是縣君,但我之前和你們一樣,也是農夫的兒子。我是東平陸人,你們可能不知道在哪裡,那地方比咱們博陵差多了。我家那會有三十畝薄地,咱一家四口就靠這為生。但後面鄉里的地頭非說咱家是黃巾賊,還將幾本經書髒我們。之後鄉里就來抓我一家。」

    說到這裡,胡溥眼睛微紅,他努力控制住情緒,繼續道:

    「後面,我父帶著咱們就跑。路上,鄉里的地頭就殺了我的祖父、妹子和伯叔。最後我們找到了東平陸的黃巾軍咱們才活了下來。」

    胡溥反問著大夥:

    「你們道為何那家地頭要逼死咱們一家嗎?」

    下面的黔首們七嘴八舌,但有一人道:

    「弄死咱們這些人,要什麼理由呀。」

    胡溥大聲道:

    「對,剛剛那人說的對。人家就是沒理由,因為咱家院裡有一顆祖傳的大槐樹,人家就覺得這好,就來拿了。還要什麼理由?他們想要,就要有。他們會管別人的死活嗎?」

    胡溥悲憤道:

    「那時候我家可謂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是真正的走投無路了。沒人會在乎你有沒有委屈,也沒人敢替你主持公道。這天下的漢吏都是一家,官官相護,誰會願意一個毫不相干的塵埃,和別人弄不快。」

    「是的,我理解,我伯叔被追兵追的時候,拍了五六家人的大門,沒有一人開。這我理解。我祖父拿著鋤頭被人一腳踹死的時候,鄉人都不敢來收屍,以至於被野狗叼走,我也理解。」

    「但我都理解又如何?我們那些人就該死嗎?我們這些人就該被欺壓嗎?但好在這個世道,他有公道。蒼天不公,黃天就看不過去。所以就有天降英雄,天降正義,他來給咱們千萬窮苦人主持道義。」

    胡溥這時候已經走下了台,走進了人群里,他問著一個最樸素的問題:

    「什麼是道義。」

    「傷人者罰,殺人者死。耕者有其田,這米是你一年汗水澆出的,那這米就應該你吃。這就是道義。咱們黔首大眾要的大義。」

    「而現在,就在這裡,你們比我當初要幸運。因為那會我沒有一個給我做主的,但現在你們有,就像我之前講的,今天就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這世道它變了,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坐在你們頭上欺壓你們,這話,我泰山軍說的。」

    「而為了這句話,我們泰山軍子弟前赴後繼,死了多少人。所以誰違反這句話,我們死去的弟兄們不答應,我們這些還活著的更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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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最後,胡溥對所有人用力說出一句:

    「來,說出你們的委屈。我們就在這。」

    這聲有金鐵之聲,這些人生中從無光明的黔首徒隸們,被這番話給說傻了。

    從沒有人在乎過他們,他們好像就是路邊的泥巴,踩上一腳都嫌髒。

    但他們真的是泥巴嗎?不是,他們是人啊,他們也有情感,他們也有親情。那些慘死的親人,難道他們真的就忘記了嗎?

    沒有,從無!

    突然有一個老叟,不知道哪裡的氣力,一下子就爬上了台子。

    他直接指著下面的一個老太的女眷,那是一名崔氏元老的髮妻,一名老貴婦。

    接著此人就哭道:

    「十年前,你家奪我地,我不得以將女兒賣給了你家為奴。我那女兒從小乖,但你們是怎麼對她的?虎子上有一滴尿沒擦乾,就要我女兒用舌頭舔。一不如意,就動手打。但即便這樣,我女兒也忍下了,因為她知道外面還有咱這個無能的父。」

    說到這裡,這老叟已經是泣不成聲,他用力錘子自己的胸膛,埋怨自己:

    「那年冬天,我女兒在門外哭,說被你們給姦污了。我是真的無能啊,我竟然還讓她回去。我真的是畜生。」

    「但你們是畜生都不如,之後你這惡婦竟然開始折磨我女兒。最後我連屍骨都找不到了。我上門去尋,你們家的人盡然說我女兒就是死了也是你家的鬼。」

    「嗚嗚,說,你將我女兒葬哪裡去了。」

    這一刻,這個老叟瘋狂了,他跳到台下,就掐著那老貴婦的脖子。

    一時間群起洶湧,不是縣卒們維持著秩序,這些崔氏族人都要被毆死在這裡。

    最後,那老貴婦到底還是將埋屍地告訴了老叟。

    胡溥忙點人去挖,但很快就有縣卒臉色蒼白的奔回來,一開口:

    「縣君,你去看看吧,到處都是屍體。」

    胡溥大驚。

    他帶著眾人走到塢壁內的埋屍地,卻看見三四十具白骨就擺在那裡,而縣卒們還在挖掘。

    看著這一切,崔氏族長崔泗悲嘆道:

    「哎,福禍無門,惟人自招。」

    下面的事情就變了。

    悲憤的黔首們在這裡哭訴著過往被欺凌的一切,而欺害他們的崔氏族人沒有一個能逃過。

    包括崔佑在內的殺人者,統統被批了死刑。而一些輕的,如族長崔泗等人就被罰城旦,至於其他的無辜崔氏子弟則沒有被處理,但也剝奪了繼續居住在敦本壁的權利。

    這些人後面也會和這些黔首們一起分得土地,至此以後這些人也要用自己的雙手來生活。

    之後,由分田吏主持了選舉活動,眾黔首們都推選魏癩子作為公社的社長。還有其他幾名黔首中的有威望者也入選到了公社。

    至此以後,敦本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敦本社。

    博陵崔氏可能在歷史長河中的確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在這裡,在敦本壁,他們只不過是這個大時代的一個縮影。

    博陵崔氏倒了,但鬥爭並沒有結束。被鄉人和泰山軍一起扶起來的魏癩子等人還要繼續和崔氏的子弟們做鬥爭。

    但現在,他們不怕,他們比過去更有信心,他們也比過去更有力量。

    這是一個結束,但也是一個開始。

    新的敦本社將要在這重新開始,未來的興旺都要靠他們的雙手去勞動。

    只是博陵縣的分田成功了,那其他地方也都是如此嗎?他們也會有一個如胡溥這樣的好主官嗎?

    這個問題就是現在河北各地的真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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