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七百四十四章 無常

    人之命運除了靠自己的奮鬥外，在歷史關頭的選擇也是重中之重。

    這一刻，劉備和郭汜的人生就站在了這一歷史關頭，他們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當下的命運。

    在戰前，郭汜選擇布陣於北，劉備選擇依靠八陡山，在南布陣。

    所以當泰山軍的突騎從背後殺出的時候，劉備可以依靠八陡山防線節節抵抗，而郭汜因為全陣一覽無餘，只能狼奔土崩。

    而同樣的，在戰前，郭亮和徐晃也選擇了不同的出擊防線，徐晃因為隊伍靠北，所以很自然是負責北面的郭汜軍，而自然的，郭亮選擇了背靠八陡山的劉備部。

    於是，這一刻二人的命運也走向了不同。

    ……

    郭亮的人生在遇到張沖之前不過是濟南一力卒，是濟水邊上的挽夫罷了。

    但自他的人生與張沖發生交集後，他的命運大不一樣了。

    他隨張沖大鬧水檢，隨張沖林中聚義，隨他攻破薛氏壁，又隨他入泰山，之後轉戰泰魯沂蒙，後來又轉戰中原，一路北上燕趙。

    再後來他娶了妻，生了子，手上的人數從十人到百人，再到如今一軍之主。

    這一路來，張沖的存在自然是最重要的，但依然是郭亮此人的稟賦和努力。

    他在戰爭中學習，在戰爭中成長，在同儕老人都已習慣躺在資歷時，他依舊在學習。

    進入泰山軍前，郭亮不會騎馬，不識字，也不會算數，但現在的郭亮，下馬能將萬軍，上馬能為沖將。

    他很愛讀王上編著的兵冊，那上面用直白的語言提煉著他們每一戰的優劣。但更讓他愛上這兵冊的原因是，他從王上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一種直白的力量。

    那是一種只要你學習，你可以成為任何一種存在。

    這就是郭亮，一個在泰山軍老人中非常獨特的存在。他勇銳，他善撫士卒，他謙虛，恪信黃天大業。

    也正是的這般，張沖一直考慮讓郭亮到身邊做他的橫撞中郎將。

    橫撞軍一開始只是張沖簡拔軍中勇猛士用來培養中基層軍吏的手段。但隨著泰山軍越來越成功，作為勢力之主的張沖不可避免的要有儀仗。

    無論是出行時的馬扎、扇手、華蓋、法駕、鹵簿、斧鉞、戰馬，這些都是需要人管理的，於是橫撞軍也漸漸擔負著這樣的作用。

    如是，橫撞軍開始了向宮內發展的趨勢。

    橫撞將開始常設表案于丹墀中，平日宿衛鎮撫於張沖左右。而每每在鄴城大朝時，又是這些人列旗仗於門下，列甲士於端門，吹鼓樂於左右，鳴鞭於殿前，引文武入丹墀。

    可以說，橫撞將發展到現在，已經是具備儀鸞的侍衛親軍了。

    而能作為橫撞中郎將，可見張沖對郭亮的信重了。

    其實自關羽方面大敗後，張沖就有意調整東方的軍事布置了。

    原先張沖對於東方戰事的思考是讓一方面帥專權，通過充分的授權以應對複雜的外部情況。

    但現在局勢發生了變化，等這一戰結束後，泰山軍對於東方的局勢將轉守為攻。

    在張沖和荀攸等人的規劃中，在獲取中原後，泰山軍將會有兩條攻擊路線，分別是攻略關西巴蜀的西面軍，以及攻略青州的東路軍。

    其中東路軍的戰略目標就是打下青州，然後一路南下到江淮，最後打過長江去。

    張沖作為從後世來的異人，自然明白隨著兩漢四百多年的開發，此時的揚州已經具備了割據一方的潛力。

    其地本就廣闊，四百年生養之民又多，耕種技術也開始追趕中原，所以揚州的戰爭潛力是不弱的。

    不然無論是東吳還是日後的東晉都不會有能力守在長江防線的。

    所以為了防備日後出現分裂華夏的歷史錯誤，張沖有意加強東路軍的軍力，目的就是讓他們打過長江去。

    所以，到時候會有越來越多的軍隊分置於東方，而關羽自然還是方面帥的人選，但對於副帥，張沖就屬意郭亮。

    認為其人的能力和性格正好與關羽搭配。

    而簡拔郭亮到這個位置，就必須先加其資歷，不然如何能在東路軍中樹立威信？

    而最能增加資歷的就莫非橫撞將了。

    甚至，為了威郭亮，張沖還特意設置了橫撞右中郎將這個職位。

    此前橫撞都只有左右二司，分別為蔡確和郭祖。而在設了橫撞中郎將後，橫撞軍的名字前面也開始加了一個前綴：

    「帳前總制親軍。」

    也就是說，此後完整的橫撞將軍號為「帳前總制親軍橫撞都」。

    而加了這個前綴後的橫撞都將不再只掌握扈從、儀仗職司，也不再是泰山軍各級講武學堂晉升地，而是成為了一個總領親從的最高級機構，也是僅次於樞密院的二級權力機構。

    此時隸屬在禁軍系統的軍號一共有十七個，分別是：

    「控鶴、龍驤、豹韜、飛熊、威武、廣武、興武、英武、鷹揚、驍騎、神武、雄武、鳳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

    這十七個軍號，有些已經滿編，有些還只是負責內衛的閒散職司，但整體的編制和框架已經是搭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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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現在作為整個升格的橫撞中郎將，郭亮將是最可能的人選。

    當然了，郭亮也不是就有可能成為武人之巔的，這並不現實。其實橫撞親衛軍依舊要隸屬在樞密院之下。

    在張沖設立的制度中，泰山軍一切戎事皆由樞密院執掌，由張沖直接領導，七位樞密協理。

    但即便如此，如果郭亮真的升任為橫撞中郎將，依舊可以說是一步登天。

    但可惜，在太武三年，五月二十日這一天，在八陡山下，澗水之畔，郭亮的命運將要戛然而止。

    一切都是這麼無常。

    ……

    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郭亮帶著飛熊軍沖入劉備的後軍時，並沒有受到多少抵抗。

    當全軍都在翹首以盼東面戰事的時候，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西面會襲來一支騎軍，還是一支全速衝刺的騎軍。

    而且和徐晃那邊不同，郭亮這邊可以說是少有的一馬平川，甚至此前郭、劉兩軍為了方便大型投石機運輸到前線，甚至還平整了這片土地，所以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郭亮他們很快就擊潰了第一營，甚至敵將姓什麼，郭亮都無心看，就已經擊潰了一營。

    接著，攆著潰兵，郭亮所部像是滾雪球一樣，將攻勢越滾越大，直到他們遇到了一處鐵壁。

    當時郭亮倚馬遙望前軍，見敵將主旗為一面「陳」字旗。

    郭亮轉頭思考一陣，就對身後的周貴、鄭象問道：

    「此敵難道是劉備的輔弼，陳到？」

    周貴和鄭象都不是典型的騎將，二人都是泰山軍轉戰到滎陽東的時候入軍的，也是軍中的老人了。

    此前泰山軍突騎擴編，雖然有了烏桓、肅慎、鮮卑、匈奴等騎從作為兵源，但軍將卻開始匱乏了，所以當時一些善騎的步軍將也紛紛被改隸到了突騎系統。

    而周貴和鄭象就是那個時候入軍的。

    此時聽到郭亮的問話，左邊的周貴先說了：

    「軍主，這陳到有大名，素為劉備所重用，據說去年平蜀的時候，曾只帶八百兵，就阻擋了益州士的決死反撲，號稱是劉備軍中的鐵壁，和那張飛正是一矛一盾。如此盛名，其實不差，不如先放過此軍，從兩翼追擊？」

    周貴原先是隸屬在丁盛麾下的五部將，但在當年平原津一戰中犯下大錯，被貶黜，後面幾年好不容易再次坐到了現在的位置。

    一起一落後，其人自然多了幾分謹慎。

    但郭亮並不同意，他只是看了一下戰場的形勢就判斷出周貴的想法還是想當然了。

    劉軍的素質很高，他們在經歷過初次的混亂後，很快就在中軍的旗鼓中調度兵力。

    此時，就在郭亮他們說話的空，他就已經看到敵軍一個營頭從後方壓了過來，使得本就堅固的敵陣就更厚了。

    看著對面正不斷將兩翼的車營往中間聚攏，再等不及的郭亮將馬槊一指，便帶著八百人左右的突騎沖了上來，其目標直指陳到。

    這是兩邊第一次正規的交戰，但只一戰，郭亮就大喜過望，因為敵軍並沒有他想得那麼難打。

    其實結果也很顯然，凡能以步克騎者，必須要有車營拒馬相抗，不如此是不能停止騎軍的動能的。

    而郭亮帶著的八百人騎軍雖然聽著人數不多，但實際上在這片戰場上卻已經足夠有統治力了。

    得益於一路以來沒受到什麼有效抵抗，所以郭亮他們的衝擊速度是非常快的。

    而就陳到軍這邊就是，前面還看到煙塵四起，下一刻敵騎就已經動地而來，在無遮無攔的平地上，八百突騎硬生生衝出了氣吞萬里的氣勢，駭得最前方的劉軍吏士們壓根握不住步槊。

    常說臨戰時能吐出吐沫就是好兵，這一要求對劉軍，尤其是陳到軍中，自然不成問題，但這不是說他們面臨騎軍的規模衝鋒就能視若等閒了。

    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是面臨騎團時還站在原處，其他再無機會。

    瞬息間，巨大的衝撞崩出，再然後是筋骨催斷，爾後哀嚎四起，最後卻又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奔馬縱橫而過。

    就這樣，陳到軍一個部五百卒連一點浪花都沒掀起就已經覆沒了。

    後方五百步的陳到看到前方血肉模糊的場景，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就高吼著：

    「弓弩部，齊射！」

    聽此令，好不容易被陳到聚攏在旗幟下的四百多弓弩士，紛紛引弓平射。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短了，以至於這些弓弩士甚至不需要拋射，直接上來就是平射。

    這種射法加大了弓箭的威力，給泰山軍的突騎造成了相當有效的停止作用。

    一時間郭亮這邊也是人仰馬翻，甚至郭亮本人也被射中了三箭從馬上落下。

    不過他身邊的扈兵們都是軍中勇士，他們中很多人都是被評級為雙上的武士。而其中又有大部分都是來自平州、幽州、遼東的雜胡。

    在泰山軍的民間，可能依舊存在著某種大漢主義的傾向，但在軍中卻絕無僅有。

    慘烈的戰事總是加速袍澤們之間的情感，在數年的征戰歲月里，胡漢勇士們不分彼此，甚至他們中很多人都加入了太平道，也如同那些漢人們一樣，堅信著黃天理想必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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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郭亮落馬的瞬間，一個叫長孫慶的鮮卑武士單臂攬住了郭亮，其人在看到郭亮的戰馬倒地後更是將他自己的戰馬讓給了郭亮。

    周圍幾個武士檢查了郭亮的甲冑，因為甲冑的曲度做得好，那三支箭矢都滑過彈飛了。

    郭亮剛剛落馬，身體一番顛倒，腦子昏昏沉沉的，他見長孫慶要讓馬給自己，他堅決不要。

    而那長孫慶呢？死死將郭亮按在馬上，然後肅然對曰：

    「慶不過一偏鄙武夫，如我者，泰山軍車載斗量。而將軍為大太之元從宿將，是定鼎天下的柱石，我黃天大業可以沒有我長孫慶，但不能無將軍。」

    長孫慶一番話，振聾發聵，郭亮更是動容道：

    「阿慶，你不要妄自菲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都是黃天大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記住，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而他人決然做不到。」

    長孫慶淚流滿面，他不過就是拓跋家一個無人要的野孤，是低賤到泥巴里的放羊奴，是泰山軍解放了他，更給他取了姓名，分了帳篷和牛羊。

    現在他的孩子在鄴都學習，他的家名也能延續下來，此刻他長孫慶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如是，他對郭亮捶胸甲，吼道：

    「將軍，我為你牽馬，咱們殺崩敵軍。」

    郭亮抽出馬槊，輕點長孫慶，笑道：

    「咱們殺！殺出個太平盛世！」

    此時，一眾飛熊軍騎士紛紛呼和：

    「殺！殺出個太平盛世！」

    一時間，本低垂的士氣再次高昂，向著已不足三百步的陳到決死衝鋒！

    兩刻後，郭亮看著和陳到同歸於盡的長孫慶，悲戚哭嚎：

    「阿慶，汝子就是我子，必不負你今日。」

    說完，他就砍掉了陳到的軍旗，可正要兜馬迴轉。

    卻見後面的弟兄們紛紛怒號：

    「將軍，伏下。」

    但已經來不及了，疾光電掣，一騎從亂軍中奔出，只一槊就將背著他的郭亮給梟平了首級。

    這一刻，郭亮飛得高很高，他看到了天上有很多的老弟兄，看到他們在向自己找手，也聽到了那最後一句暴呵：

    「殺你者，燕人張翼德！」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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