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深,尚銘趕赴接頭地點,楊福已等得焦灼不已。
「什麼事,這樣著急?」尚銘落座,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對楊福道:「坐下說吧。」
楊福卻是沒坐,直愣愣地站在原處。明明是微冷的初春,額上卻絲絲滲出些汗來,開口便道:「尚大人,沈瓷不能動。」
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尚銘的臉登時便有些難堪:「你這麼急匆匆叫我趕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沈瓷不能動?」
楊福怕尚銘認為自己全因私心,暫且沒把自己與沈瓷的關聯道出,只慌亂道:「沈瓷不光深得汪直信任,還是淮王世子的紅顏知己。您要利用她對付汪直,淮王世子也不是善茬,原本是可以與您結為盟友的人,莫因為沈瓷就壞了關係。」
「這點,我早就知道了。」尚銘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修長的指甲,小指微微翹起:「前幾日劫馬車那次,是我小瞧了她,以為派了一人去就能搞定,沒想到淮王世子竟會捨命救她。下一次,不會再這麼輕鬆了。」
尚銘語氣沉沉,說到最後,已是染上狠戾之意。楊福手指微冷,見尚銘不為所動,無措之際,俯身到他的腳邊,吞吞吐吐道:「尚大人,其實……其實我與沈瓷是舊識,還請您放棄之前的計劃,總還有別的辦法。」
尚銘眯著眼打量他,發出一聲輕嗤,字字句句問得清晰:「楊福,是不是我之前太寬裕你,讓你覺得什麼要求都能跟我提了?」
楊福見他目如寒冰,大覺驚懼,顫聲道:「在下不敢。」
「你怎麼不敢?」尚銘聲音凜凜,陰沉道:「之前頗費周折抓了一個衛朝夕,原本想著用她來頂包,妖狐夜出的案子也就順理結了。偏偏你不許,還不得施刑,在牢裡給她好吃好喝供著,最後還平平安安走了出去。我仁義至此,這不是因為你嗎?」
楊福聽他提及「仁義」二字,忍不住多嘴:「衛朝夕生性純善,莫名被攪了進來,原本便與此事毫無關係……」
「既然拿了證據,沒關係也是有關係,全看如何運作。哈,你拿這眼神看我什麼意思?告訴你,莫說是我,就算是把衛朝夕從牢裡帶出來的汪直,只要情勢需要,便是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尚銘笑得森冷,雙眸中透出一股猙獰。
楊福嘴唇抿緊,顫聲道:「不管別人如何……請再給我最後一次寬裕,這沈瓷已是孤女,還是顧念著一點吧。」
尚銘不以為然:「既是孤女,才更不需顧忌太多。衛朝夕的事就算了,這沈瓷,莫非也是你的紅顏知己?」
楊福垂眸不語,尚銘睨了他一眼,不悅道:「楊福,你最初說要投靠我時,可不是眼下這般態度。你今日匆匆把我叫來,若僅僅只是這番說辭,難道是故意想戲耍我?」
楊福一怔,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雙唇顫動,卻不知話語該如何起頭。
三年前,他憑著一腔不計後果的孤勇前往景德鎮,卻意外失手,被淮王的護衛一路追蹤。也是運氣好,他在逃亡路中偶遇兩人,正是尚銘的屬下。彼時,西廠已暗地接手江西劉曄一案,東廠因為受過劉曄賄賂,亦悄悄派人尾隨,欲從中作亂。
尚銘的這兩個屬下,初初看見楊福時,皆以為是遇見了汪直。但那時的楊福,雖樣貌與汪直相似,可行為舉止、聲音氣勢,都與汪直相差十萬八千里,那一身厚實勁兒,是汪直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
更何況,楊福的武功不似汪直般酣暢淋漓,寥寥幾招博弈的陣法,便可見端倪。
兩人並未躊躇太久,很快出手將逃亡中的楊福救下,此時,楊福已是精疲力盡,若不是這兩人相助,決計無法逃過淮王的追捕。因而也可說,尚銘對他有間接救命的恩情。只是這份施救,是為了他的這張臉。
隨後,兩人得到授意,楊福被帶入京城,送呈到了尚銘面前。
尚銘同他提出條件,他助尚銘除掉汪直,且在汪直死後暫替身份;而尚銘,則為他取掉淮王性命,不僅要淮王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這無疑是比讓淮王單純死去更誘人的結果。
楊福答應了。
整整兩年的訓練,楊福依照尚銘的要求,按汪直的飲食起居生活,模仿他的身姿、神情、音色……以及其餘的一切。
原本敦厚憨然的聲線變得狂傲冷峻,原本微有駝背的身形強撐得挺拔筆直,原本親和厚實的神情變得漫不經心……因著生活習慣的近似,他與汪直的面目竟也越來越像。
慢慢地,他已不是他,而成了汪直的影子。
只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才會露出自己本來的面目。
比如,一年前在鄉間蒲葦中裝作偶遇朱見濂時,為了引他入局,楊福特地喬裝了一番,而這喬裝的憨樣,竟是他原本的自己。
再比如,看著衛朝夕小眼發亮,滿嘴噴香地啃著栗子糕、綠豆糕、棗泥糕等一切好吃的食物時,他的心也禁不住溫柔,眼中點綴著熨帖的氣息……
如今已是三年,他成了一個無法再做自己的人,事事都需小心謹慎。一面做著尚銘的棋子,一面做著朱見濂的棋子,周旋其間,如履薄冰。
一切,只為了心中那個目標,一個尚銘答應助他完成的目標。
可眼下,尚銘已是動怒,就在楊福晃神的間隙,手掌猛拍在扶手上,起身朝門外走去。
「尚大人,留步!」楊福慌忙制止,急急上前將尚銘攔住,額上冒著虛汗:「今日叫您前來,並非有意戲弄。而是因為,因為……」
他焦灼之下語無倫次,尚銘等了片刻,見他久久沒「所以」出來,抬腿又要走。
楊福下意識拉住尚銘的衣袖,咬牙脫口而出:「是因為我今日發現,這個夾在汪直和淮王世子中間的沈瓷,正是當年我刺殺淮王不成,轉而誤殺之人的女兒!」
尚銘頓了頓,沒了動作。
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頭,似笑非笑地輕哼了一句:「怪不得。」
楊福眼巴巴望著他,看不清態度,一顆心懸在空中。
尚銘道:「你考慮的東西和人太多,便會顧此失彼。前幾日是衛朝夕,今日是沈瓷,如此下去,何時才能成事?」
「我孑然一身,並沒有什麼好顧念的,這是最後一次特例……我對這位沈姑娘已有巨大虧欠,不想再做傷她安危之事……」
「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尚銘語帶嘲諷,緊接著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是可以答你,不傷她安危。」
「當真?」楊福轉憂為喜。
尚銘冷言補充:「沒說不用她,只不過變一套方法而已。」
「……」
「我得到消息,淮王曾差人在京中,打聽汪直在某段時日的動向。而那段日子,正是你三年前刺殺淮王的時間。」尚銘看向他,一雙眼泛著幽粼粼的光:「由此可見,淮王當時將你認作了汪直,只是心中並不確定,派人到京城求證來了。這事兒後來不知怎麼沒了動靜,想來應是淮王害怕汪直弄權,性命也無恙,便暫且放下。」
楊福聽聞此言,渾身打了個哆嗦:「淮王不知我的存在,朱見濂卻是知道的,會不會他已經開始懷疑我,或者一開始就是為了求證此事才將我納入麾下?」
「懷疑有可能,但若一開始便是為了此事,他便不可能將你在身邊養這麼久,還想法設法把你帶入京城。根據他入京後的種種跡象,也可確定,他是真的想殺汪直。」尚銘踱了幾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繼續道:「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已經懷疑上了你,也是不敢確定,只能提防提防,畢竟為了完成他的事情,還不能同你翻臉。」
楊福顫聲道:「可若是僅僅因為刺殺懷王未遂,就要除掉汪直,此舉未免太過瘋狂……朱見濂看起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這也是我想到的,所以,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尚銘沉吟道:「更何況,如果只是想除掉汪直,需要你做什麼?必定是希望你在頂替汪直過後,利用這個身份替他做一些事。他可曾告訴過你,之後要你做什麼?」
楊福亦是沉思:「對啊,他能讓我做什麼呢?」
尚銘瞪了他一眼:「我若是知道,還問你做什麼。」
楊福垂下頭,不敢作聲。
尚銘留著楊福,是為了穩定局勢,免得汪直死後,皇上第一個懷疑到他頭上。他得先穩住情勢,再尋一個完全與自己無關的契機,比如皇上派「汪直」帶兵打仗,再讓其消失在京城的千里之外……
可是朱見濂,又能讓「假汪直」做什麼呢?
尚銘無論如何也想不透。
但好在,兩人除掉汪直的初步目標完全一致,雖不相識,也算是助力。
尚銘思忖半晌,絲絲縷縷理了個大概,終於又將話題扯了回來:「既然他們懷疑殺掉沈瓷父親的人是汪直,不如將計就計,索性就讓沈瓷把這當做真的。」
楊福眉心一跳,一股不安的預感竄出:「您的意思是……」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這情勢,你說讓誰來殺汪直,最不費吹灰之力?」尚銘唇際划過一抹詭譎笑意,幽幽道:「自然是這位沈瓷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