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111冰火交織

    沈瓷沒有答話,細瘦的手腕被汪直攫住,心中像是有一捧冰水澆在熾燙的鐵器上,霎時冷熱相融,「呲」地汽化出一陣陣水霧,朦朧了她的眼,惹得鼻子微微發酸。

    他離她這樣近,反倒像是看不清晰。那雙細長眉眼裡,平日盛的是疏狂風華,今日卻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覺他一雙眼黑得怪異,亮得怪異。蕭蕭風聲中,唯感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其餘觸覺統統都淺淡了去。

    就在這一刻,在兩人執手無言的這一刻,他異常想要留下她,想要在這詭譎變化的世事中索取一份穩定。哪怕只是墮入一場空夢,也情不自禁。

    他慢慢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留下來陪我,好嗎?」

    他的嗓音喑啞,一個字比一個字更低,到最後便只剩下一口氣,輕輕吹入她的耳中,撓得她耳根發癢,如同一聲靡靡的嘆息。

    沈瓷的身體不禁顫了顫。

    她的手心緊握成拳,時間久了也沒有鬆開絲毫。汪直看了一眼,眉頭微蹙,伸手過去將她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沈瓷一怔,下意識想縮回袖中,卻被汪直牢牢捏住了手腕。

    但見她掌心之中,竟顯出幾道細細的血痕。

    是指甲嵌入的痕跡,密密匝匝,觸目驚心。

    汪直的目光定住,透過這不深不淺的痕跡,仿佛看到沈瓷心中的害怕和纏鬥。她將手指狠狠嵌入皮肉之中,將疼痛作為提醒,她怕說錯一句話便會完全失去他,更怕不適的拒絕會對他造成傷害。她的手心不停出汗,卻不敢貿然給出一句話,做出一個動作。那細密的血痕,是她對他感受的顧念,亦是於無聲中對他的答覆。

    汪直的手心莫名疼了一下,一時間,他分辨不出現在是醒著還是夢裡,分辨不出自己是想剖白還是含糊,更分辨不出她的心跳有沒有為他加快哪怕只是半分。

    此般情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悲傷?

    時間凝滯半晌,慢慢地,汪直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他的聲音一點一點啞下去:「不過是希望你能專門替我做件精美些的瓷器,總不至於拒絕吧?」他低嘆一聲,方才有關陪伴的一問,似乎從未發生,已然煙消雲散。

    沒等沈瓷回應,他附在她耳邊繼續道:「我知你擔心再遇到危險,淮王帶來的護衛畢竟武功有限,我讓西廠的人與你同道。我不喜黑珍珠,只想在你離開之前專門送我這麼一件你親手做的東西,就當做我幫了衛朝夕的謝禮吧。」

    沈瓷無從辯駁,喉嚨里空空蕩蕩,恍惚中好像失去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一般。凝了半天神,才勉強笑答道:「好。」

    此情難盛,別離在即,這樣的要求,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汪直側眸看向池中游魚,即便再強作玉樹臨風的身姿,此刻也不禁帶了些許狼狽的意味。

    尷尬的沉默,沈瓷猶豫半晌仍不知還能說些什麼,見汪直也全然沒有再提之意,動了動喉嚨,嚅囁道:「汪大人,那……那我先回去了。」她說完,默默將裝黑珍珠的木盒斂於袖中,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掌心掐痕,刺痛猶在,只覺方才還是熱得灼烈的疼,此刻卻又染上了凌冰一般的涼。

    「回去?」汪直輕輕反問了這一句,唇際勾起自嘲一笑,沒有轉過頭來看她,目光聚焦在虛空的一點,點了點頭:「好,那就回去吧。」

    沈瓷垂下頭,一口氣壓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來。她總覺得還應該再說些什麼,但此般情境,兩個人都不宜多語。走出幾步,她又轉過身,深看了一眼他的側顏,屈膝為禮,在風聲中緩步離去。

    *****

    「汪直沒有收下黑珍珠。」沈瓷將鏤空木盒遞還給小王爺,神色倦倦。

    朱見濂對此並不驚訝,只奇怪於這一趟回來,沈瓷的模樣為何變得如此疲倦,低聲問道:「累了?」

    沈瓷緩緩點頭,興許是外面的寒氣所致,她的臉被凍得有些僵硬,尤帶著顫抖。朱見濂略一思索,拍拍身邊的位置,讓沈瓷坐了過來。

    沈瓷踱步過去,剛一坐下,一雙手臂便將她擁入溫暖的懷抱中。

    「外面天挺冷吧?」朱見濂從後環抱著她的腰肢,溫暖的大手捧起她纖細冰冷的柔荑,傳遞出陣陣暖意。

    沈瓷因他突然的親密微微顫了顫,又的確覺得溫暖,不多時閉上了眼,只安靜休憩在他的懷中,應道:「今日天氣回涼,本來已近春日,該是冰消雪融了,卻不知為何冷得緊。興許再回涼這麼一兩日,就全然入春了。」

    他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銜住她的耳垂輕聲問:「看你不光冷得哆嗦,聲音氣力也不足,可是不舒服?你昨日終歸是受了傷,還是注意些好要不再差醫師來看看?」


    沈瓷搖搖頭:「無礙,不過是胸口有些悶痛罷了,與那點皮肉傷無關。」

    朱見濂皺眉道:「你總穿著宦官的衣裳,束胸多了,難免覺得壓迫。如今驛站內多的是我們的人,不必拘禮過多。不如你平日換回女裝,自己也輕鬆自在些,如何?」

    沈瓷嘗試吸了一口氣,果真感到胸口緊緊繃住的裹布壓迫得自己難以呼吸,鬆開口喘了兩聲,應道:「好。」感覺身體終於靈活了些,她頓了頓,小心開口道:「還有一事,方才未說完的。」

    「嗯?」

    沈瓷的音量低下來:「我想去瓷窯再呆幾日。」

    朱見濂眉頭皺起:「之前不是說好了儘量別出去嗎?」

    沈瓷垂下眼睫,深知自己理虧,但她沒法告訴他自己要替汪直去做一件禮物。這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債,僅衛朝夕這一項便足以禮敬相待,更罔提他曾經種種幫助的情誼難償。

    她仍記得,今日瑟瑟風聲之中,他問她:留下來陪我,好嗎?

    可恍然間,這句話卻好似迷夢一般,再不被提及。她亦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鄭重相問,還是一時衝動?

    無論如何,他在她臨走之前提出的要求,是要她以精瓷作為謝禮。

    這是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點償還,權當謝意,理所應當。可是,她卻不知,要如何將這據實告訴小王爺。

    沈瓷想了想,解釋道:「離我們回江西僅有不到二十日,最後還得均幾日收拾行裝,至多也就在瓷窯中呆十日。我有時無聊便過去待一會兒,每日都會回來。不然白日你忙著別的事,我也無聊得緊。」

    「還有衛朝夕可以陪你呢,她一天到頭也沒事做。若是你覺得彩料昂貴,想要物盡其用,帶回去便是。不過,你回去都赴任督陶官了,難道還會缺昂貴的彩料?」

    「朝夕自然是要陪的,但也不至於時時刻刻。」沈瓷覺得自己的理由快要說不下去了,索性抬起頭,看著朱見濂直言道:「我已決定要去,幾日不制瓷便手生,我不能這樣直接回去赴任督陶官。」

    沈瓷性格中那種溫柔的倔強,他再了解不過。因而,當她說決定要去,朱見濂便知道,沒什麼再能說服她。

    而他亦有他自己的考慮。

    誠然,他希望沈瓷留在驛站,多少更能安全一些。但同時,他現在做的許多事,都是她不應該知道的。越是親近,越容易被撞破,與他而言,也需要自己的行動時間。

    「你真是一刻都閒不下來,都已經被人盯上了,還不忘往外跑。」朱見濂微有慍怒,但聲音卻慢慢低了下去,最終還是抿了抿唇,嘆氣道:「算了,一直留在驛站,也未必就全然安全。屆時,我會派人暗中保護你。」

    *****

    沈瓷依著朱見濂的話,在驛站里換回了女裝。

    晚膳之後,她陪著朱見濂在園中散步。一身寶藍色織錦無花短襦,下身著一件淺色的藻紋繡裙,頭髮束起簡單的桃花髻,只別了一枚銀鳳鏤花的長簪。不一會兒,衛朝夕折了一朵小花跑過來,愉悅地替她別在發間。

    躲在暗處已易容的楊福,本是奉東廠之命探看沈瓷的行蹤,不想卻看到她換回女裝的模樣。雖然他從衛朝夕那裡,早已得知沈瓷是女子,但此刻細看才發覺,這張臉竟是如此熟悉。

    他是在哪裡見過這張臉呢?

    楊福腦中電石火花般閃過衛朝夕的話。

    ——「不,我不在鄱陽。我在瓷都,景德鎮。你記住了。」

    ——「阿瓷呀,她現在雖然扮成宦官,其實是個女子,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她家裡曾經遇到變故,我們分開了兩年,但再見面時,依然同以前一樣好。」

    他記得沈瓷的這張臉,這張他對其懷有歉疚的臉。他曾特意趕往景德鎮打聽沈工匠家人的下落,便是那時,知道了這個孤女的存在。

    景德鎮。沈姓。與淮王有關係。曾經遭遇變故。

    絲絲縷縷串聯起來,楊福完全可以確定,沈瓷便是當年那間瓷鋪遺落下來的孤女。

    楊福想到此處,不由身體一震,立馬轉過身離開,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湧,疾步去向負責接頭的酒家,告知他有急事,必須面見尚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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