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陳凡站在灶前,看到大鍋燒熱冒煙,便放點油,下薑絲、蔥頭,等香氣撲鼻,再將一筲箕小雜魚倒進鍋里,接著伴著滋滋聲不停翻炒。
劉丹和黃鸝站在灶台旁目瞪口呆,旁邊的四個女生更不用說,早已眼睛都看直了。
楊梅側著腦袋小聲問姐姐,「魚肉都炒散了,還能吃嗎?」
楊菊臉色有些糾結,「以前也沒見過他做魚凍,可能是一種特殊的做法吧。」
要說陳老師不會做魚凍,她們絕對是不信的。
可是把魚炒成這個樣子,也確實是意想不到。
難道是把肉和刺都煮爛了,然後混著湯一起凍成魚凍?
那小魚刺多麻煩啊!
陳凡瞟了她們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道,「這道菜,叫做爛炒雜魚,取的就是一個爛字,所以一定要把魚炒爛,不爛不好吃。」
跟著他學習廚藝的劉丹和黃鸝雖然不明白,可還是連連點頭,表示記在心裡。
看到她們的樣子,陳老師卻搖頭不已,「你們呀你們,今天就給你們上一課。」
見6個女生都打起精神,陳凡將鍋鏟遞給黃鸝,「繼續翻炒。」
隨後示意劉丹跟其他人站成一排,背著雙手在她們面前踱步,「知道你們這是什麼行為嗎?」
包括正在炒菜的黃鸝在內,6個人一起搖頭。
陳凡哼哼兩聲,「這就叫迷信權威。還爛炒雜魚,魚都炒爛了,鍋里全是刺,還怎麼吃?故意卡喉嚨啊?」
6個人一起傻眼,不是你說的爛炒雜魚嗎?
陳凡瞪了她們一眼,「說你們你們還不服氣,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說地球是方的、太陽是冷的,外面下的不是雪是雨,你們信不信?」
楊菊眼睛狂眨,轉頭看著鍋里,「那這鍋魚是幹什麼的?」
陳凡走到劉丹面前,「伱說。」
劉丹愁眉苦臉地想了想,突然兩眼放光,舉起手說道,「我知道,做給八兩吃的。」
八兩就是陳凡給姜甜甜準備的貓,打算過兩天給她送過去,正好和半斤作伴。
陳凡卻兩眼一翻,「做貓食還用得著我親自出手?」
黃鶯眼珠一轉,立刻舉起手,「我知道了,是要做魚凍。」
陳凡倒退兩步,對著她咧嘴直笑,「你可真聰明。」
然後臉色一板,瞪著她說道,「一開始我就說了做魚凍,還用得著你說?」
黃鶯噘噘嘴,果斷低下腦袋。
其他人也噤若寒蟬,表示怕怕。
這時正在翻炒的黃鸝,看著鍋里的渣滓若有所思,「難道是為了吊魚湯?」
陳凡猛地轉過身看著她,頓了兩秒,才笑著問道,「繼續。」
黃鸝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說道,「我就是聞著越來越香,如果這時候下開水,魚湯一定很鮮。」
陳凡點點頭,「那還不下開水。」
黃鸝趕緊「哦」了一聲,從旁邊的大鍋里舀了幾瓢水加到魚鍋里,不一會兒,湯汁便肉眼可見地變成乳白色。
陳凡看著魚湯開始沸騰,這才背著手說道,「我知道小梅、小鸝、小璐你們幾個學習成績不好,隊長他們才讓你們過來,就是希望能學點手藝,以後也好有個立身之本。
如果你們只是想當個普普通通的釀酒師傅、廚師、裁縫,那只要勤加苦練,差不多也能掙個養家餬口的錢。
但是,這百行千業,如果想往深、往精了做,做成大釀酒師、大廚師、大裁縫師傅,就需要不斷的學習、鑽研,積累自己的知識底蘊。」
被點名的三個女生忍不住相視一眼,默默低下頭。
她們心裡想著,我們就是想學一門手藝就完了啊,沒想過要做深、做精。
可是都不敢說。
陳凡可不知道這三個小丫頭的想法,指了指鍋里沸騰的白湯,對著黃鸝說道,「你知道為什麼魚湯會變成魚凍嗎?」
黃鸝歪著頭想了想,小聲說道,「因為天氣冷?」
陳凡呵呵笑了兩聲,「天氣冷是一方面,可為什麼青菜豆腐湯就不會凍起來?」
黃鸝兩眼茫然,這個沒想過啊。
她求助的目光投向姐姐,救命啊!
黃鶯也在努力思索,她很想說是魚的原因,可是又擔心陳老師問為什麼。
她哪裡知道那麼多為什麼啊?!
沒等到回答,陳凡也不意外,繼而說道,「魚湯之所以會變成魚凍,是因為魚皮中的膠原蛋白融化進湯水中,當溫度低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發生凝固現象,」
陳凡叭叭叭一通解釋,旁邊6個人卻聽得雲山霧繞。
膠原蛋白是啥東西,完全不懂啊。
最後,陳凡指著魚湯說道,「所以,知道了原理,就可以對魚凍這道菜做出創新,而不是只能和以前一樣,先做出一碗帶湯的魚,吃掉魚之後,剩下的湯放一夜,第二天就可以吃魚凍。
這樣的魚凍不是不好吃,但是充其量只能算家常菜,而且還是剩菜,身為一名專業的廚師,把剩菜端上桌,就不太好了,哪怕這道菜一開始你就沒動過,也擋不住別人這麼想。
可是用全新的方法來做這道魚凍,就不會有這種問題。」
他說著又指了指黃鶯等人,「和迷信權威一樣,如果不懂變通,那就只能陷入固定思維,找不到新的出口,不管你們是學文的還是學理工的,都是非常致命的缺陷。」
黃鶯幾人趕緊點頭,大氣都不敢喘。
不過所有人心裡都沒有意見,她們都看出來了,陳老師這是在教她們道理呢。
別說,這種教學方式,她們估計一輩子都忘不了。
嗯,順便學會了用這種方法做魚凍。
隨後陳凡往湯里加了調味料,讓黃鸝拿來一隻大陶鍋,有臉盆大的那種,再在上面擱一隻乾淨的筲箕,又往筲箕裡面鋪了兩層紗布。
這才拿起大水瓢,連湯帶魚舀起來,慢慢倒在紗布上。
雜魚的魚肉魚刺都被隔離在紗布上,乳白色的湯汁迅速下滲,落進陶鍋里。
等整鍋魚湯舀完,陳凡便拍拍手,「小鸝,把雜魚收攏一下,給八兩當貓糧。」
旁邊劉丹:還說不是給八兩吃的!
那鍋魚湯,自然有人蓋上端到碗櫃裡放好,等著明天吃。
這時黃鶯眼珠微轉,對著陳凡打了聲招呼,「陳老師我回去一下。」
說完就往外跑。
陳凡走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喊道,「幹什麼去?」
黃鶯頭也不回地往坡下面跑去,「我回家也做這種魚凍。」
陳凡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坡下,旁邊楊菊和劉丹也蠢蠢欲動,不禁搖了搖頭,對著黃鸝嘆道,「你姐慘了。」
黃鸝正端著雜魚碗準備去餵貓,聞言不禁一愣,「啊?」
陳凡撇撇嘴,「用這種方法做魚凍,兩斤小雜魚就廢了,只能餵貓,餵狗都怕卡喉嚨。咱們是看不上這兩斤小雜魚,可你覺得,你爸媽看不看得上?」
聽到這話,黃鸝寒毛都炸了起來,將雜魚碗往劉璐手裡一塞,撒腿就跑出去,「姐、姐,不能炒啊」
陳凡晃晃腦袋,希望她能追得上吧。
隨後看向似乎心有餘悸的楊菊,「今天捕魚,什麼時候挖藕?」
楊菊回過神來,想了想說道,「今天肯定來不及了,多半是明天吧。」
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笑道,「你要是想吃新藕了,很簡單啊,待會兒我回去跟我爸說一聲,明天就安排幾個人先挖點藕出來。反正都是要挖的,早兩天、晚兩天也沒什麼區別。」
盧家灣的池塘不僅養魚,在池塘邊上,還會種一圈蓮藕,只不過為了不影響魚的生長,蓮藕種得不多,也只限於池塘邊上。
每年干塘捕魚之後,緊接著就會開始挖藕。
陳凡也想看挖藕,可是明天去吃席,然後要送安全去地委坐船,,算了等以後吧。
第二天中午,大隊部院子裡高朋滿座,除了考上大學的學子,還有他們的父母、小隊的隊長也都過來作陪觀禮,此外便是受邀來參加升學宴的主管教育的學區委員和外地知青。
本來外地知青有三十多個有希望被錄取,可是這一波基本上都是首批發放錄取通知書的大學,要麼是重點大學,要麼是知名本科院校,所以只有13個人受邀過來,其他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的人都不好意思來參加。
即便是被後面批次錄取了,心裡頭也覺得低人一等,實在是沒臉啊。
安全怎麼勸也沒辦法,只能帶著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過來赴宴。
楊書記也很照顧他們,知道他們跟盧家灣其他人不熟,便特意把學習室騰出來,給他們擺了兩桌,又安排算是半個自己人的安全作陪,禮行上無可挑剔。
可是外面大廳熱鬧歡騰,房間裡的知青飯桌上,氣氛卻沒那麼熱烈。
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知青,端著酒杯跟安全碰了一杯,還沒說話,便一口悶掉。
安全上下打量他,「什麼情況你?考上本科了還不開心?」
隨後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快吃口菜壓壓。」
那人五官擠成一團,強行把酒咽下去,哈出一口長氣,卻看也不看碗裡的菜,只是滿臉愁緒,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安全眉頭微皺,轉頭看了看面色各異的其他人,心裡似乎猜到了什麼,也端起酒一飲而盡,放下筷子、嘆了口氣,默默掏出煙散了一圈。
沒幾秒鐘,這裡便煙霧裊繞,反倒是剛才還熱氣騰騰的菜,此時沒了多少熱氣。
沉默了幾秒,安全才抬起頭勉強笑了笑,說道,「不管怎麼說,能考上大學,是好事。」
他說著又端起酒杯,「來,碰一個。」
這時大家才強打起精神,端起酒杯乒鈴乓啷一陣響,各自抿了口酒。
放下酒杯,剛才那名知青才抬起頭,苦笑著說道,「來這裡好些年,插隊3年,好不容易等到機會調職,到公社做了幹事,也就熄了回城的心思。
然後是結婚、生孩子,現在我都29了,轉過年就30,老了(liao)老了,沒想到竟然考上了大學,又能回城了!」
他抬手抽了口煙,轉頭看了一眼眾人,臉上說不出是哭還是笑,「這個機會,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的,可是我走了,老婆孩子怎麼辦?」
聽到這話,其他人都是滿臉苦笑。
南湖公社的外地知青不多,這麼多年下來,來的來、走的走,剩下的也就30多個人,其中絕大部分都已經在這裡安家紮根,這一次考試,無論男女,也都全部報名參加。
不管是心裡憋著一口氣、想要給自己一個交代,還是拼死一搏、決不放棄回城的機會,總而言之,他們都走進了考場。
可是等結果下來,成績出乎意料的好,這些人反倒都迷茫了。
結了婚,有了老婆或老公,也有了孩子,只要不是絕情寡義的人,心裡就不可能沒有牽掛。
那麼為了家庭不走?
不可能!
沒有機會也就罷了,既然有了機會,而且還是前途無限光明的大學生,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人會放過。
就比如那些支援三線工廠的,他們不也是丟下家庭跑去深山老林?很多人確實是出自集體榮譽感和社會責任感,想著為建設國家出把力。
可是也絕對不會缺少衝著刷資歷、鍍金才報名去的人。
為了事業、前途,家庭也只能往後靠!
那乾脆一走了之?
良心過不去啊!
所以剛才他們一個個進院子的時候,還是歡聲笑語,等這裡沒了外人,便都再也笑不出來。
一個知青對著安全說道,「以前就羨慕你們兩口子,都是知青,而且上海和杭州離得不遠,也算是半個老鄉,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志趣相投』。
現在就更羨慕了,兩口子一起參加高考,一起考上重點大學,可以雙宿雙飛。」
他說著搖搖頭,拿起酒瓶倒酒,苦笑道,「我就不行了,老婆只有初小學歷,家裡還有兩個孩子,想帶她參加高考都不可能。」
旁邊一人遲疑了一下,看著他說道,「你愛人她支持你上大學嗎?」
不等他回答,另一人又說道,「你老丈人可是紅星大隊的副大隊長,如果他不答應,只怕你去學校報到沒那麼順利。」
那人輕輕搖頭,抬起頭看了一圈眾人,輕聲說道,「我老婆還是挺支持的,說家裡有她,不用我管,我老丈人本來不樂意,但是我老婆找他談了一下,他也就同意了。」
說著突然笑了笑,「這兩天還在到處炫耀,說家裡出了個大學生。」
安全看著他笑道,「那挺好的啊,你還在擔心什麼呢?」
那人又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話。
他心裡想的卻是遠在上海的父母,如果自己上了大學,父母還會認這個兒媳婦嗎?
另一張桌子上,丁茜一手托著下巴,臉色滿是無奈,「亞楠,還是你們家好啊,兩口子都是知青,還都是上海的,咱們這裡有一個算一個,也就安哥家的情況跟你差不多了。」
呂亞楠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你自己不也說了嗎,只是你公婆不同意,你老公還是支持你的。」
隨即又笑道,「咱們這裡就屬你的學校最好,那可是同濟大學啊!你要是不去,得多可惜!」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可是,卻又不知從何勸起。
她們的情況也差不多,考上了好大學,卻又要面臨家庭這道坎。
人生的路啊,怎麼就這麼難呢?
陳凡不知道隔著一堵牆的屋子裡正愁雲密布,他滿臉無語地看著張文良,「不就是個魚凍嗎,回頭等你們隊捕魚的時候,自己做一碗不就行了,犯得著下手搶?」
張文良不以為意,美滋滋地將最後一塊魚凍放進嘴裡,「鮮、真鮮,好吃!」
他還是第一次吃沒有魚的魚凍,而且顏色還是奶白色的,剛開始看著,覺得一點食慾都沒有,不過想著好歹是陳大廚特意帶來的,味道應該差不到哪裡去,便給面子地嘗了一塊。
這一嘗不得了。
等他吃完第二塊,那碗裡竟然只剩最後一塊了,便趕緊下筷子戳走。
至於其他的,自然是進了楊書記他們的嘴裡,可是他也不敢多說,便只能給陳凡一個眼神,好像是在說,你怎麼只說我、不說他們呢?
陳凡眯著眼睛,我也不敢啊!
大隊領導都在這張桌子上,同桌的還有學區委員,有外人在,當然要低調一點。
吃飯的時候,不斷有人過來給他敬酒,就算他酒量好,也經不住這麼灌。
等酒過三巡,便抽空往旁邊的學習室跑去,剛推開門,一股濃煙就噴了出來。
嚇得他退了兩步,好傢夥,這是失火了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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