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拉著哭腔道:「自打去年年底,咱們家的買賣就受到其他家的排擠。貨艙里往日幫閒的也少了。這還罷了,咱們自家用的人省省也夠的。可打今春開了倉,庫裡邊的記事們不是今兒這個病,就是明兒那個告假。若是允了,隔三差五的庫里的事兒每個看管,若是不允,他們就鬧騰。辦事也不盡心。早先我也只當尋常,想著把那兩個鬧得狠的除了名便得收斂些,誰知,這般做了之後,那幫小人更是趁勢做起怪來。」
宋清明臉黑沉沉地,聽著管事的哭訴也不做聲。
那管事的心裡一慌,忙垂了頭不敢偷覷,只咬了牙,狠心抖露出來:「太爺,您定是對我失望,我也無臉跟您說哪!」
宋文寧道:「福管事,你也是家裡的老人了。你跟著太爺鞍前馬後一二十年,莫非不知道太爺的脾性,豈能連這個話也不會回了?」
管事的露出一副苦笑:「寧四爺不知,倫理這事兒我是應該稟告太爺,只是這些年,太爺不常來管下面的事,我一張老臉既不能讓太爺心安,又哪敢來擾了太爺的安靜。我也不敢瞞著,那豈不是辜負了太爺給我著身恩典?」
宋文寧一聽就明白了,向宋清明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才問:「管貨艙的可是二伯家的章二哥?」
管事的忙道:「正是章二爺,記事的接二連三的走人,我不敢獨專,先稟了二爺,討了二爺的回話方敢做事。」
「章哥兒是個什麼章程,我倒要好好聽一聽!」宋清明一聲冷哼,聲音里能擰得出水來,冷冰冰的,凍得管事的心裡又是一抖。心道:主子家的事情,一摻合就少不得要脫層皮,到底不敢自己背了這個黑鍋。
「二爺說了,他要去的任他去了,咱們家可不能慣著這些人,莫說要去的,便是平日裡跟這些人處得來的,且找了錯處遠遠打發了去,給他們些厲害瞧瞧。二爺說咱們家的福他們不會享,早晚有一天,讓他們跪著求著領咱們家的差使。」管事的頭低垂在胸口,一氣兒說道:「足走了七八人,我看著倉庫里著實管不過來,外頭卻偏又沒人願意來的,便想著是不是跟太爺討個主意。您是經過大風浪的,任是有一點兒靈光落到咱們頭上,也能把這差使辦好了。可二爺說咱們家不必養著那些閒人,從長工裡頭挑幾個靈活的,這個管著茶葉,那個管著絲綢,那個又管著瓷器……如此,既省了記事的銀子,又沒使這些個長工躲懶。因這些長工多不識字,對牌上便無人勾字畫押,只令人口耳相傳。」
宋清明氣得渾身發抖。宋文寧已是憤怒喝斥:「荒謬!自從也沒見那家大戶里為了省銀子不用記事,而讓些不識字的長工勾牌對數的,福掌柜,你的腦袋也昏了麼?」
宋清明連聲罵道:「蠢貨!蠢貨!老福,你竟是老了!你當真是對得起我!」越說越是生氣,一腳就把管事的踹得歪倒。
那管事受了這記窩心腳,疼得火燒火燎的也不敢叫喚,只淚流滿面在地上磕頭:「太爺,太爺,是我的錯,您就是現在打殺了我,我也不冤。只是貨艙里再是不能這樣管著,會出打亂子的啊!」
「你心裡還有我?還有貨艙嗎?你也不用哄我,那個畜生在哪裡?快快拿來見我!」管事的歪在地上哭得渾身發抖,宋清明手裡的拐杖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幾下:「還不快去!」
宋文寧見他氣得夠嗆,忙過來撫背摸胸,揉弄了一番:「太爺莫氣,二哥定然是被人挑唆的,不然定不會出這樣的主意。您等他來了好好問問便知的。」
「何人挑唆的他,便是真是有人挑唆,也要他有這個心!我日日裡是不大理事,如今家裡的境況這般窘迫,他不說為家裡分憂,倒窩裡亂了起來,可知平日裡旁人說他不成器不是說假的,我竟是信錯了這個人!」
宋清明滿是傷心:「你二爺若是不知還罷了,若是知曉,我……」他疲倦地嘆了一口氣,沒有接著說下去。「
氣氛沉悶得有些尷尬,這本是宋家的家務事,林銘玉應該避開的。但不知宋清明是何用意,在移步往理事的房間之時,也招呼了一聲,好讓林家主僕跟隨。
林銘玉靜靜看著,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好在不用多久,福掌柜便領著一伙人匆匆來了。
到了門外,一干小廝管事們停住腳步,被簇擁的那個青年輕步走進來。林銘玉看時,只見他穿一身湖藍色上等錦鍛衣裳,白綾褲腿裹著瘦長筆直的兩條長腿兒收束在腳下軟底兒黑綢鞋裡,腰裡露出一截銀紅繡暗花汗巾,頭上攢著一顆滾圓的東珠,絞絲冠端端正正帶在烏黑髮頂之上。面如脂粉,薄唇帶笑,好一副風流婉轉的樣貌。
宋文章見堂上太爺、兄弟皆在,來時雖不知太爺傳喚有何使,但目見其並無笑意,便有往日裡寵愛的底氣兒,一時間也不由得話帶三分綿軟,討好地請了安。
「太爺,您今兒個怎的來了這兒,也不著人知會我一聲,得我去給您請安讓你放心才是。落得您平白在這兒等著我,可是我該打。」
往日這般說兩句,宋清明就是生氣了,也會把臉緩和下來。可今日他只拿一雙老鷹般凶煞煞的眼睛盯著自己,宋文章這會兒倒是有些怕了,神色里的浪蕩氣收斂了些。
「寧兒,你今兒沒去學裡?聽父親說你功課又長進了許多,哥哥真是高興呢。你該是多來哥哥這兒,與哥哥多說說話,親近親近才好。」
宋文章本意是從宋文寧這裡掰扯掰扯,扯到老爺子高興了,他也就沒事了。沒想到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要宋文寧多與他親近,就令得旁邊窩了一肚子火的宋清明聽得更是火冒三丈。
「孽障,還不給我跪下!有你一個畜生,我宋清明辛苦一輩子的基業就要毀了,若還把我好好的寧哥兒教壞了,我先打爛你的嘴!」
宋文章唬了一跳,腿都軟了,慌慌地跪了:「太,太爺,我怎麼了?您這是生的什麼氣?」
「你還有臉問,看看你做的這叫什麼事!」宋清明把賬本、對牌全扔到他身上。宋文章也不敢躲閃,眼角被砸了一把結實的,不一會兒,就浸出一條血絲。
「這……」宋文章撿起來迅速看了看:「這不是貨艙的賬冊嗎?每日進出都有登記,可是有誰昧了我的貨?是哪個混賬命短的,二爺我現在就捉了來,打殺了給太爺出氣!」
他氣也壯了,挺直了身子,扭身使喚福管事:「老福,你怎麼管的事兒?出了這種爛秧子,竟不知道,還讓我太爺來操心,沒用的東西!咱們家養了你能做什麼?快去把人拿了給我太爺出了氣,老人家若是氣著了身子可怎麼辦?」
說著便腳一用力,爬起來去給宋清明順氣。
林銘玉一旁看著,都不知是該說這人傻呢,還是裝傻?
顯然,宋清明不傻,沒這麼容易被糊弄了。他眉心能夾死文字,說話也便忘了收斂聲音:「跪著!誰許你起來的,混賬東西!」
他聲如響雷,把宋文章剛剛半起的身子又震了下去。這下磕著了骨頭,痛得宋文章歪嘴嘖舌痛呼不已。
「章哥兒,你這是矇混我呢!要說沒用的東西,你就是這個沒用的東西。你說說,你當初跟你爹討這個差使的時候是怎生保證的,如今,貨艙里被你管成了什麼樣?誰許你把記事的趕走的?誰許你讓長工自領對牌的?誰許你擅自改動對牌的規矩?你,誰許你自作主張,發生這麼大的事,隱瞞不說?誰給你的膽子!」
宋文章被這噼里啪啦的一堆質問砸得頭暈,卻還是不服氣,斜眼看了福管事,「老福,你沒跟太爺回明事情前因後果嗎?——太爺,您是不知道呢,那些記事的心早不再咱們家,盡想著攀高枝呢。你看看我趕走這些蛀蟲,為家裡省了多少銀子。這對牌勾兌來去,也無非是多些了一回字,如今這樣領數交數,可不是省時省力,貨艙裡頭好著呢。有那起子小人背後說我的壞,說我不仁義,這值當什麼呢?咱們家是太爺起來的,我就是擔著這個名聲,也是不讓他們小瞧了家裡的規矩,以為好混日子呢!」
「你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宋清明氣極,沒料到宋文章至此還不明白錯在了哪裡,大悔自己之前是如何的眼瞎耳聾,竟然派了這麼個草包來管貨艙這麼重要的地方,可知外頭那些人是怎麼看的呢,這樣弱的宋家子,不是送上門教人欺凌嗎?
宋文寧實在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見宋清明不在說話,而二哥又是一副自以為冤屈的表情,他深覺丟臉。被宋文寧這麼細細地說過,宋文章臉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白了紅,紅了黑,終是慘白了一張文弱風流的桃花臉,哆嗦著,悽然地求道:「太爺,我,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以為……」
「行了,我不想聽了。」宋清明對他已經沒用任何耐心:「你下去吧。回你自己的院子裡,就不用出來丟人現眼了。叫你老子派兩個老成的人看著你,咱們宋家的人,不說家業不能丟,總不能出個傻子給人做了棒槌,你好自為之!」
「不,太爺,我,我錯了,我能學,我好好學,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把貨艙管好!」
「機會?」宋清明冷笑:「罷了罷了,我也指望不上你們,別讓我這把老骨頭到老了反而得自己出來收拾爛攤子。你再莫說話,管住你自己的腿,就是孝順我了。」
宋文章哭哭啼啼地走了,跟演場戲似的,來得熱鬧收場得也甚是熱鬧。宋清明心裡卻比面上更苦。宋文章這般呆傻,明顯不是故意來禍害自己家,但他心中非但沒又輕鬆一分,反而更是沉重。
宋文章這般草包能得他的喜愛,若是沒有人幫著遮掩,怎麼會令他不疑?若是老二沒用提起,他怎會同意把貨艙管理權交給他?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宋清明心裡一凜,對林銘玉道:「賢侄,我們的計劃可能有變,快隨我去船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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