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轉身離開窗戶,在屋子踱著腳步。
當年樊文良也經常這樣踱步,他見過就不止一次,他不知樊文良在這間屋子裡運籌帷幄了多少事,但樊文良踱步肯定有與他此時心境一樣的地方,那就是跟政府一把手合作的事,當年,他就通過王家棟成功幹掉了代市長周林,儘管使用的手段也見不得光,但是有時政治要的是結果,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的結果。
他似乎體會到了樊文良當時的心境,但有所不同的是,樊文良不擔心局面失控的事,因為他知道,有王家棟一個人就足夠了,他賦予了王家棟很大的權力,王家棟的權力足夠保持亢州政局的穩定,從而他不擔心自己被架空。
而眼下的彭長宜卻不一樣,他此時的踱步,是一種排解內心不自信的的表現,是一種沒底氣的表現。
他的這種沒底、不自信是近來才有的。樊文良有王家棟,彭長宜有姚斌。但最近,隨著姚斌 親朱遠彭,政府這一塊的許多工作彭長宜知道的比以前明顯少了。他有意想讓曹南接姚斌的班,寇京海接任曹南的班。曹南,是江帆的班底,彭長宜跟江帆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江帆留下的人他當然要厚愛一層,更何況曹南無論是黨性原則還是個人的能力,都能勝任這個角色。寇京海就沒得說了,這麼多年一直跟彭長宜無二心,在姚斌的問題上,寇京海是心向長宜的。
這只是他在內心裡的打算,但目前上級市委還沒有和他談姚斌的問題,他也不好貿然提出自己的打算,所以心裡就跟扔了一隻靴子那樣提著。
其實對於姚斌和朱國慶目前的關係,彭長宜應該早就想到,他們倆人曾經在開發區一起搭過班子的,畢竟那個時期,他們沒有明顯的矛盾,而且朱國慶當初就是副市長兼著開發區管委會主任,兩年後才脫節,過渡給了姚斌。
呂華也是樊文良的班底,按說跟朱國慶是一條線上的人,但他的為人明顯跟朱國慶有差別,這種差別表現在各個層面上,最明顯的就是從來都沒有見他們有過什麼交集,即便那個時候呂華在南城、朱國慶在北城,都不見他們的交情過密,直到現在。
有的時候,彭長宜就很納悶呂華和朱國慶的關係,從始至終沒有見他們有過更深的交往,就是場面上也很少見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他實在想不明白,樊文良是否注意到了這種現象,還是這種現象是樊文良希望的那樣。
王家棟在亢州儘管經營了多年,幾乎所有單位的一把手的提拔或多或少有他的印記,儘管經歷了鐘鳴義和韓冰兩任市委書記的消化,但那時提拔起來的那批人,大多正當年,即便不在原單位任職,也只是挪了個地方,如果不經過四五任的消化,這批人還是目前亢州的中堅力量。不過這些人都是在各個鄉鎮和市直單位,在常委內部,王家棟的印記不明顯,這就是權力層面和局限的結果。
無論是江帆的班底還是樊文良的班底,乃至基層王家棟的班底,都是彭長宜的「近親」,彭長宜對這支隊伍是沒有什麼偏見的,尤其是基層工作,只要是彭長宜布置的,進展都很順利,這裡不排除他是市委書記的因素,但只有彭長宜能感覺出不一樣的地方。這也是各級官員在選拔任用幹部時,著力提拔那些自己使著順手、順心的人的緣故。
當然,環境在變,人也在變。朱國慶當初不也是極力遠江親韓嗎,姚斌跟他搭了幾年的班子,能不受其影響?再說了,誰能抵住升遷的誘惑?
想到這裡,他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彭長宜怔了一下,趕緊做出要倒水的動作,一邊走回桌邊拿起水杯,一邊沖門口喊道:「進來。」
進來的北河鄉黨委書記蘇凡。
蘇凡是原政府辦公室主任蘇乾的弟弟,因為當年吃了哥哥的瓜落兒,在江帆轉正問題上,受到張懷的唆使,被樊文良壓制了兩年多的時間,後來鐘鳴義來亢州,在下鄉檢查機關幹部紀律過程中,他在上班時間喝酒不在崗,而被鐘鳴義降職使用,後來,江帆不計前嫌,主動幫助蘇凡,讓他積極表現,才有了蘇凡的官復原職。
儘管這個人沒有什麼頭腦,給他個黨委書記都是拔苗助長,但是這個人頭腦簡單,聽話,在處理牛關屯非常時刻,市里部署的工作,都需要鄉里無條件的配合和服從,所以在考慮北河鄉黨委書記的人選時,彭長宜首先想到了蘇凡。
蘇凡當然受寵若驚,對彭長宜的話言聽計從。各項工作都極力配合,本來彭長宜還想事件平息後,將蘇凡調到一個小局工作,因為他的能力當個鄉黨委書記的確有點力不從心,就因為他的順從,所以彭長宜才暫時沒有動他。
彭長宜拿著杯子,正要接水,蘇凡一見,趕緊將手裡的材料夾在腋下,一步向前,接過彭長宜的水杯,說道:「這事哪能讓領導親自干呀?」
彭長宜鬆了手,說道:「什麼話?我不親自干,要誰來干?」
蘇凡嬉皮笑臉地說道:「當然是我們這種無用之人幹了,您的時間寶貴,安心研究工作就行了,這等小事交給我。」
彭長宜說:「我是想交給你,一年你都給我倒不了一回水,我總不能一年只喝一次水吧。」
「哈哈,您真幽默。怎麼跟您呆著這心裡都是痛快的。」
彭長宜喝了一口水,說道:「你跟誰呆著不痛快?」
「唉,剛才,被朱市長訓了,訓得我有點委屈,才來跟您訴訴苦。」
彭長宜本來也是借鑑樊文良的工作作風,不過問下邊具體的事,但一來蘇凡是黨委口的幹部,二來自己眼下心情也有點煩悶,他來的正好,可以轉移自己的情緒。他又低頭喝了一口水,拿起桌上的筆,在一份文件上寫了幾個字,似有心似無心地問了一句:「朱市長訓不錯你,你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蘇凡坐在彭長宜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說道:「您這次可是冤枉我了,上次說好要給我們鄉撥十萬塊錢的創建配套費的,我去財政局要了幾次,都沒給,這次財政局讓我找姚市長,姚市長讓我找朱市長,我今天就找來了,剛一提錢的事,他就發火了,說,你們這些人能不能見了我不提錢?我當時就蒙了,心說,不提錢我找你幹嘛?我剛又要說話,他給我來了這麼一句,說,市委就知道往臉上搽粉,怎麼不想想買粉的錢從哪兒來?文明生態村就是市委工作的一朵花,到時摘花的是你們黨委,政府吶,是鞠躬盡瘁墊背的,是被你們踩著往上爬的。」
彭長宜低著頭,眉頭就輕輕皺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順心,朱國慶也不順心,首先就是建設局那個副局長嫖娼的事,不但沒能如願當上副局長,在周六的常委會上,還被開除黨籍並撤銷職務,直搞得朱國慶很喪氣,他不再參與建設局班子人選的意見,只能任由彭長宜安排了,所以跟蘇凡發火也是正常的表現,因為蘇凡是彭長宜回來後提拔的,想到這裡,他的眉頭就舒展開了,放下手裡的筆,抬起頭,看著蘇凡,笑著問道:「朱市真的是這麼說的?」
蘇凡挺直腰板兒說道:「我如果添一個字,我姓他那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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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長宜知道蘇凡說的是真的,但是他不能在下屬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傾向,裝作很輕鬆地說道:「這個,你要多理解他,他跟我不一樣,他開門必須是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天天都是這些,而且最近創建工作進入實質性階段,跟他要錢的,天天堵在他的屁股後面轉,他能不煩嗎,能沒有牢騷嗎?」
蘇凡委屈地說:「他再煩,該我們的錢也得給我們呀?我都應了下面的村子了,補助他們一點,這下好了,錢沒要到,還挨了一頓訓。」
彭長宜知道,北河村目前有十個村子有創建任務,他們鄉地處偏遠地帶,村集體經濟幾乎是零,完全憑藉村幹部們的聰明才智和市裡的幫建工作隊,四處化緣,白手起家,難度的確有,但這項工作老百姓歡迎,老百姓參與的熱情非常高,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哪項農村工作像這項工作這樣得到老百姓的普遍歡迎和認可,從某種程度上說,這項工作,是在老百姓的熱情推動下進行的。
彭長宜說:「發揚你們的聰明才智,想辦法籌措資金,為了老百姓,你就是拿著碗去化緣也不寒磣。」
蘇凡說:「這個道理我倒是明白,化緣的事也不是沒幹過,再說,我這臉也沒什麼好寒磣的,那麼多黨委書記鄉鎮長都在化緣,我們鄉就又一個中直單位的培訓基地,人家已經支持過十萬塊錢了,再去有點那個了?」
彭長宜說:「現在哪個村的資金缺口大?」
蘇凡說:「說實在的,還是牛關屯,他們比任何一個村子都困難,我這筆錢要回去,就是準備拿出一部分單貼給他們,就這樣,他們資金的缺口還是很大的。」
「為什麼單貼給牛關屯?」彭長宜問道。
蘇凡說:「牛關屯是您包的村子,我怎麼也不能讓他們落後於人啊?」
彭長宜想了想說:「牛關屯都是那幾個單位幫建的?」
「農工委,科委,帶隊的是舒書記。」
彭長宜想了想,這些幫建單位都是清水衙門,就說:「牛關屯你不用管了,改天我跟舒書記商量一下。」
蘇凡一聽,臉上的愁容立刻沒了,他咧著嘴,笑著說道:「太好了,您真是太心疼我了,不瞞您說,我最發愁的就是牛關屯。」
彭長宜說:「你也別高興的太早,資金的事我可以幫忙想辦法,但你得出頭。最近胃好點了嗎?」
蘇凡一聽,知道書記這樣問是有目的的,就說:「好多了,喝酒沒問題,不過我跟別人還是說胃沒好,戒酒好長時間了,上次朱市長來我們鄉,我都沒陪他喝酒。」
彭長宜故意說:「好啊,市長下鄉,你居然不陪他喝酒,難怪你這錢要不出來,擱著我也不會痛快給你,活該!」
蘇凡一聽,急忙辯解道:「不是我不喝,是他規定誰都不許喝,我倒是想陪,人家也不讓我陪呀?」
彭長宜嘴角流露出一絲看不起他的笑意,在心裡說道:哼,假精神!他看著蘇凡,有些不耐煩地說:「好了,這事就這樣。」
蘇凡知道市委書記下了逐客令了,他剛要起身,兜里的電話就響了,看了一眼,小聲說道:「朱市長。」
彭長宜沒說話,低頭繼續看文件。
蘇凡接通了電話,剛「餵」了一聲,朱國慶就低聲說道:「你在哪兒?」
蘇凡趕緊說道:「我現在正往農工部走呢。」
朱國慶說:「好,我說話你只管聽,剛才我情緒不好,說了過頭話,你不要介意。」
蘇凡趕緊說道:「看您說的,哪能呢?再說您還不是為了工作,為了百姓嗎?我完全能理解……」
朱國慶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跟你說這話的目的就是希望您講黨性,講原則,不要將我剛才一時衝動跟你說的那些話傳出去,這樣不利於團結。」
蘇凡趕忙說道:「不會不會,我傳那幹嘛?跟別人說別人也解決不了我的實際問題。這一點請您放心。」
朱國慶沒再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蘇凡合上電話說道:「心虛了。」
彭長宜看著他,表情嚴肅地說道:「朱市長得的對,這些話不要往外傳,跟任何人都不要講,這既是原則問題,也是紀律問題。」
蘇凡非常明白兩位主管不讓他外傳的用意,那就是儘管他們在暗地裡頂牛,誰都不服氣誰,但表面上他們誰都不想跟對方撕破臉皮,還要保持「哥倆好」的團結局面。
他很無辜地說道:「您放心,我可以不對任何人說,但是我不能不對您說,想當年我能官復原職,很大程度上還是您幫助我的,我做不了多大有出息的事,但給您傳遞個消息還是沒問題的。」
彭長宜懶得看他,說道:「以後說話注意,當年的事不要提了,你如果感謝,就感謝江市長,是他幫了你。」
蘇凡拍著胸脯說道:「我心裡有數,如果沒有您,他也想不起來幫我的,這個,我可以不說,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彭長宜低下頭,說道:「你走吧,最好現在去農工部轉一圈。」
蘇凡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說道:「好的,我馬上就去。」
彭長宜直到蘇凡走出去,關上門之後才抬起頭來。
作為班長,他是不能在下屬面前表露出半點的不團結的跡象,那樣下屬就又可能把矛盾放大,引起連鎖反應。即便是現在春風得意的朱國慶不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給蘇凡追打了這個電話,特別囑咐他不要外傳,外傳,說白了,就是指傳給彭長宜。
彭長宜站了起來,在屋子裡繼續踱著腳步。他忽然感覺好像缺了點什麼,仔細想想,有一個人沒來,這個人就是市委秘書長呂華。
呂華昨天跟他請假了,他侄女出嫁,按老家的習慣,他這個當叔叔的要送親。
自從姚斌和自己疏遠後,彭長宜越來越依賴呂華了,每天最先跟自己報道的就是這個市委秘書長,他有時比秘書到的還早,彭長宜除去想讓曹南進一步外,他還想讓呂華再進一步,但是他需要等待的是時機。
他叫來了秘書宋知厚,問道:「李部長他們送劉書記去建設局上任回來了嗎?」
宋知厚說:「沒有,估計還不在哪兒吃中午飯?」
彭長宜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盧輝進來了。
這是今天上午他的辦公室來的第二個人。
盧輝進來不說話,一屁股坐在彭長宜對面的椅子上,嘆了一口氣。
彭長宜看著他,說:「不說話嘆什麼氣?」
盧輝又嘆了一口氣,說:「剛才看見雯雯了,她說她婆婆情況不太好,王圓又跟著去北京了。」
彭長宜說:「是啊,擴散了,沒辦法……」
盧輝說:「我想去北京看看去?」
彭長宜笑了,他知道盧輝想去北京醫院看望,為的就是不想去王家棟的家裡,儘管他現在恢復了跟王家棟的來往,但他對王家棟當年沒有盡力幫他,還是心有芥蒂的。於是就說道:「你們是親家,你去不去問我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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