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晟瀾到了第二日中午才回來,這回姚晟瀾乘著汽車行雇來的小汽車回家。司機在鐵門喚了幾聲,才有人來看門,聽差阿三急急忙忙的從屋裡跑出來,滿頭的大汗拉開了鐵門,幾乎要貼到車窗邊了。
「太太,您可回來了,太太。」
姚晟瀾見他從未有過的殷勤,咳嗽一聲,昂高了頭只當沒看見。
阿三有些不知所措,賠笑道,「太太,您可有行李?」
姚晟瀾緩緩地走下車來,問,「鴻瑾呢?」
阿三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姚晟瀾又說了一聲,「我問你老爺呢?」
阿三恍然大悟,「老爺出去了,少爺,小少爺,兩位少爺都在。」
姚晟瀾淡淡一笑,端得是個舒心愉快。可有一個來月,她都沒使喚得動這府里的老油條。遂說,「車子後面有一隻箱子,你給拿上來,隨便把家裡上個月的賬本給我拿到書房來。」
姚晟瀾夫婦的臥室在三樓,她開門見一切如常,卻也對尾隨而來的阿三冷淡,「今後,主臥不必傭人打掃了,只顧叫長姐來。」
阿三梗著頭道,「長姐回家去了。」
姚晟瀾揚眉,「為什麼?」
阿三吞吞吐吐道,「長姐回家嫁人。」
姚晟瀾沒再說什麼,關了門換了衣裳,看過子初和卓爾的功課之後,才去了書房。阿三將賬本放在書桌上,自己又規規矩矩地立在書桌前,獻媚地乾笑著。姚晟瀾隨意翻了幾頁,淡淡道,「這帳寫的不清楚,可是寫錯了。」
阿三立刻應道,「是寫錯了,幸虧太太英明,不然下面的人記錯了賬目就不好了。」
姚晟瀾故意將賬目放在桌上,讓他去收拾,等收拾完了,才說話,「寫錯了,就改回來吧。不過下不為例。」
姚晟瀾不辭而別是故意丟一個爛攤子讓汪鴻瑾收拾,不然這府里的日子沒法安生。就像那個長姐,原來聽說是伺候顏卿的,後來卻變成了汪府的「管事」,由於汪府鮮少女僕精明能幹的,汪鴻瑾也樂意讓她去管一些要事。漸漸地,還有聽差男僕議論起長姐有無可能變成另一個姨奶奶。
汪鴻瑾他對女色並無太貪戀,顏卿納在身邊多年的用處,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一個長姐對於姚晟瀾來說,若是得當還可以是個幫手,沒想汪鴻瑾居然給打發了。子初聽說姚晟瀾回來,一見她就撲了上去,牢牢地擁著不撒手。
姚晟瀾不免心疼,「來,子初,媽媽在這兒呢。」
子初的聲音帶著哽咽,「媽媽你去了哪兒啊,昨天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長姐和吳媽都走了。」
子初和卓爾比更懂事,曉得察言觀色,對汪鴻瑾的稱呼便叫父親。姚晟瀾和汪鴻瑾在北平成婚的第二天,子初便這樣開始叫他。韓如冰聽說了,還是一副又吃驚又同情的表情。
「那你是捨不得長姐……」姚晟瀾想起長姐一直照顧著他和卓爾。
子初搖了搖頭,遲疑道,「是卓爾不捨得,昨晚還哭了一夜。」
姚晟瀾在心底冷笑,若只遣散了長姐,餘下的那些還不對著她的脊梁骨指指劃劃。姚晟瀾對那些人的同情心也適可而止。餘下的傭人才驚覺汪太太的厲害,不聲不響地出去了一天,家裡都給打發掉了一半的人。這個家交由誰打理,也輪不到他們傭人什麼事。
姚晟瀾摟著子初安慰道,「你也別難過,媽媽總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莫不成你也總像今日一樣哭鼻子。」
子初漲紅了臉低低嗯了聲,「子初不哭,子初是小男子漢,我要保護媽媽的。」
姚晟瀾心底既是欣慰又是感慨,憶起韓如冰的話來,「可晟瀾你不能不為今後打算,繼子繼子到底隔著一層肚皮,還有子初,這家裡的兩個孩子都不算是你的。」姚晟瀾撫養子初一開始並不十分情願,可後來對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日久也生出了孺慕和母愛。加之冷清秋臨走前的託付,一個女子失去了丈夫和婚姻,失去了娘家和依靠,世間唯一能求助的只剩自己,便是這份信任,姚晟瀾辜負不得。
「傻孩子。」姚晟瀾嘆了口氣,「你到底會長大,會離開媽媽的……」後面一截話,姚晟瀾說不出口,你到底會回來金家的。
「太太。」卓爾扶在門框邊,露出半張臉來。
「進來吧。」
卓爾聞言,腦袋有些畏縮,看著子初朝他招手,他方才謹慎地走到了姚晟瀾母子的面前。
姚晟瀾並不說話,只看著他想說什麼。
卓爾不敢看著姚晟瀾的眼睛,憋緊了氣問,「太太,長姐……去哪兒了?」
姚晟瀾笑得和婉,「我也才回來,阿三不是說長姐回家嫁人了嗎?」
「那她還回來嗎?」卓爾小心的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問你父親了。」
姚晟瀾一提到汪鴻瑾,卓爾就似耗子聞見了貓的叫聲,連繼續問下去的底氣也沒有了。姚晟瀾一直笑容可掬的關心詢問,卓爾卻低著頭,眸子呆滯,只漫不經心的玩著手指。子初先沒了耐心,「卓爾哥哥,我們出去玩吧。媽媽可以嗎?」
姚晟瀾「嗯」了聲,兩小孩便手牽手嬉笑著跑下了樓。她推開書房的窗戶一看,兩個孩子正在花園的樹蔭底下玩耍,卓爾唯有和子初一起時才真心的展露歡顏。姚晟瀾微微發愁,心底也泛苦。也許日子長了,卓爾的心慢慢就會靠過來,孩子總是跟呆在自己身邊時間長的人有依賴有感情,子初對自己是這樣的,卓爾對長姐也是這樣的。
可日後自己有了親生的骨肉,自己還能有幾分的耐性去平等的對待這個孩子?
關於卓爾的身世,姚晟瀾並不是不想知道。奈何過來這麼多年,他們經歷俗塵再在一起,姚晟瀾不願意有過多的猜忌和好奇充斥在這段婚姻里。汪鵬瑜在他們婚後倒常來汪公館,日常的理由也是探望卓爾,唯恐姚晟瀾如何待他不好般。為此,姚晟瀾並不放在心上。汪鴻瑾沒話題過子初,也沒特別在意過子初的身世,她又何必對卓爾刻意討好。若為銀財,姚晟瀾更沒有煩心的道理,卓爾到底姓汪,子初遂她姓姚。日後二人長大,姚晟瀾萬沒有讓子初吃虧的道理。
這段婚姻,這個家庭,總歸來之不易。
阿三見剛回來的太太披著一件斗篷下樓,站了一會兒,笑問,「太太您這又要出去啊。」
姚晟瀾拎著個輕飄飄的手提袋,「嗯,家裡還能備車嗎?」
阿三道,「不巧,老爺今天用去了。」
姚晟瀾道了聲無妨,遣阿三去門口喊輛黃包,有和幾個女傭閒閒的交代了子初和卓爾的午餐。黃包車到了,姚晟瀾坐上便走,阿三望著黃包車的背影直跺腳。幫傭的老阿媽湊過去問,「怎麼了?」阿三苦著一張臉,「昨天老爺才遣散了一半的人,老爺今天回來還不見太太,我該說太太去哪兒啊。」
老阿媽倒是一臉沉靜。
姚晟瀾是故意不在阿三面前說出地址的,阿三留下來,多半有汪鵬瑜的緣故。姚晟瀾就是不喜汪公館樣樣事情都要經了他二爺的眼線,汪鴻瑾還曾提起過,他倆的親事多是汪鵬瑜慫恿道,她是汪家長媳的不二人選。即便是這般夸溢,可他還是不放心她。
姚晟瀾一路走馬觀花乘著黃包車來到了哈遜大樓,俞樂平的律師辦公地走租在這氣派的黃金大樓里。現在是午飯時間,姚晟瀾在大廳敲了個電話,西裝革履的俞樂平很快乘著電梯下來了。大廳里,姚晟瀾一身玫紅旗袍,一反婚前素淨的打扮,外披著摩登新式的斗篷,顯得容光煥發。俞樂平心底夾著複雜,到底微微一笑,「稀客,亦是貴客啊。」
姚晟瀾淺淺一笑,「樂平。」
俞樂平心底一盪,神色如常,指了指腕上的表,「現在是午餐時間,我請你吃番菜。」
姚晟瀾在英國留學近五年的時光,頓頓麵包牛排加沙拉,覺得那些食物放在嘴裡都如噘蠟般,純屬為了填飽肚子。姚晟瀾問,「下午,你可趕時間?」
俞樂平想了想,明明下午約了幾個洋人大班,卻又笑了,「我約了你,你可趕時間?」
姚晟瀾體會過俞樂平的幽默,既是反問你便是相反的意思,於是就近在哈遜大廈的西餐廳坐了下來。白天,西餐廳帷幕四處遮著,光線也十足的暗。俞樂平露出溫和的笑,覺得能再與姚晟瀾共進午餐也極大的榮幸。
俞樂平和姚晟瀾一直以來都以朋友相稱,過去的事情且讓它過去,心思坦蕩了,見面也不覺得尷尬。姚晟瀾對俞樂平說,自己有一份財產要做分割,需要有法律上的幫助。
俞樂平疑惑,姚晟瀾才結婚多久,居然想到要對自己的財產做分割。
姚晟瀾對遲疑的俞樂平笑道,「是我自己的嫁妝,和旁的無關。」
俞樂平也不作猜忌,靜靜地聽著姚晟瀾的話,她的意思是想將自己名下的嫁妝,分為三份,一份贈予自己的繼子養子,一份保留給自己日後的子女,留下一份次才是自己頤養天年的資產。若是自己有生之年未能產下一兒半女,第二份就自動歸入第一份里,由姚子初和汪卓爾繼承。
姚家有錢,姚木蘭當年七十二箱的嫁妝,一大龍的隊伍,齊齊整整地搬過四九城如流水一般抬入了曾家,好不氣派。姚晟瀾作為姚家最小的女兒陪嫁自然不能少,俞樂平卻沒想姚晟瀾如此豁達,居然會留下分給繼子和養子。若說子初得了也無可厚非,可姚晟瀾若無後,汪家的繼承人只有卓爾,卓爾不但得了汪家的家產,還有繼母的陪嫁,這可是比子初還占了便宜。
在西餐廳昏沉優雅的氣氛里,兩人周圍飄著旖旎的聲樂,一個歐式花腔的女歌手在留聲機唱著曖昧繾綣的歌兒。俞樂平眸底閃著暗啞柔光,牢牢地凝望了垂頭在餐巾紙上寫寫畫畫的姚晟瀾。旗袍盤扣的立領上截是白皙的頸部,姚晟瀾的面孔在燈光下端莊昳麗,唇上說著話。俞樂平已經聽不清,許是飲了幾杯香檳,他竟有醉醺的痴迷。
姚晟瀾右手寫字,左手按在餐巾紙上,她的手指點著桌面,餐桌上的木紋都成了她指上點開的漣漪。
俞樂平覺得她點開的漣漪,點得刻骨,點到了心湖裡,並是不自覺地便伸過了自己的手掌,輕輕伏在她的手背上。餐巾紙上的筆停了,不知是誰先顫抖。姚晟瀾的眼光如夏日忽如其來的風雨,俞樂平霎時驚醒過來,曖昧情愫一切戛然而止。
俞樂平的手方才如伸入了滿是荊棘和尖刺的玫瑰叢里,碰不到嬌蕊,卻先劃破了自己。
姚晟瀾也許想揮開這一片尷尬的沉靜,遂問,「這歌唱家唱的是什麼曲子。」
俞樂平儒雅一笑,「是《e》的曲子。」
姚晟瀾哦了一聲,「我在英國看過那部片子。」
俞樂平道,「我是在外國朋友家看的這部片子,許多年前了。」
姚晟瀾猜測和王寶珠有關係,也不點破,遂也不說了,伸手將寫滿了字的餐巾遞給俞樂平,「吶。」
俞樂平猶豫地凝視著餐巾紙,半響才抬眼看她,「你就不怕我私下謀劃對你下圈套。」
姚晟瀾嫣然,「我在上海除了你,還能相信誰。」
俞樂平修長的手指接過餐巾紙,揣到了胸前西裝內的口袋裡,注視著姚晟瀾,沉吟道,「i,i've.i,that'slan,i.」
姚晟瀾睫毛顫動,垂頭假意聽不懂。
俞樂平與姚晟瀾而言,深情如一曲華爾茲。歌曲停止,雙雙依舊要退出舞池。咫尺天涯,一眼要需走一千年。俞樂平害怕的,也許就是姚晟瀾清晰的隔著千年緣分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