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飛揚沒有回答二妞的話,轉頭看向葉瀾,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流露出少許情緒,嗓音沙啞的問道:「大妞,今天感覺怎麼樣?」
葉瀾表情略僵硬,但在名字問題上早已不再掙扎,畢竟你不能對一個只知道練劍的武痴在文學素養上抱有期待。
柳飛揚脖子上橫著一道窄窄的疤痕,這是在圍攻中那個領頭的黑衣人所傷,雖沒有致命,但傷到了聲帶。
「還是老樣子。」葉瀾知道柳飛揚一直因為她目盲體弱而抱有愧疚,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畢竟眼盲不大可能治好了,體弱又是天生的,大概是在娘胎里的養分不夠,所以導致雙生兒中的一個營養不良。「小舅舅別擔心,梅大夫又給我換了一種藥方,我很快就能好了。」
柳飛揚沉默下來,繼續洗劍。二妞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就腆著小肚子跑到廚房裡去找吃的。
葉瀾摸了一個井台邊的小馬扎拖過來,靜靜的坐在一旁,聆聽耳邊不斷的水聲,撫劍的動作,以及男人胸膛中加快的心跳聲。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他激動到心跳加快的聲音了?上一次好像是七年前還是嬰孩時被護在他懷裡的時候吧?
「小舅舅,你有事對我說嗎?」
柳飛揚訝異的瞥了端坐在一旁的小女孩一眼,他一直都知道身為姐姐的大妞很敏銳,思慮很重,只是想不到他還什麼都沒有表示便被她有所察覺了。此女聰慧,更甚於表妹。
他將三尺青鋒從清水中抽出,水滴順著雪亮的劍鋒滑落,在木盆中濺起一朵朵水花:「明日,我便要帶二妞離開這裡。」
柳飛揚只說帶二妞離開,沒有提及她,便表明是要將她留在這裡了。
「哦。」葉瀾應了一聲便沒有了下文,乖順的好似只是聽到家裡人要短暫的出個門,很快就回來。
「你不問我為什麼?」柳飛揚本就沉默寡言,傷了聲帶後就更少開口了,今日倒是個例外。
葉瀾坐在小馬紮上,像個普通的小女孩一樣無聊的晃動小腿,笑道:「無論小舅舅做什麼決定,都必定是為我好的。」
柳飛揚聞言微慟,冷冰冰的神色也放緩了很多,他少有的抬手撫上小姑娘的發頂道:「你妹妹性子跳脫,我給她找了個管得住她的地方,但是那地方距此有千里之遙,舟車勞頓,你的身子受不了這等顛簸。」
頓了頓,他又道:「梅大夫是個能人,江湖上找不出比他醫術更好的,你留在他身邊是最好的。」
葉瀾當然知道柳飛揚的考慮,只是:「那小舅舅你呢?你把我二人安頓好,你要去哪裡?又要做什麼?」
柳飛揚沉默,良久才道:「做我該做的事。」
這一天還是來了,葉瀾忽然湧起一陣無力和悲傷。柳飛揚去做什麼,她當然猜得到,但是她卻無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血仇當用血來償,她能說什麼呢?是勸他不要報仇,忘記讓他痛苦不堪的噩夢?還是鼓勵他去報仇,去殺那個從沒謀面的,名義上的父親?
葉瀾忍住內心的翻湧,一字一句鄭重叮囑道:「小舅舅,你一定要活著,你是我和二妞唯一的親人,我等著你回來看我。」
說完,葉瀾站起身往屋子裡走去,把還劍入鞘的柳飛揚獨自留在了院子裡。
第二日,天還未亮,柳飛揚就帶著還在睡夢中的二妞上路了。葉瀾知道他是怕二妞知道要離開之後不依不饒的鬧,所以才這麼匆忙。
因此葉瀾只是靜靜的為他們裝好一些乾糧和換洗衣物打成包裹,然後站在黑燈瞎火的門口送他們離去。
臨行前,葉瀾抓著尚在酣睡的二妞肉呼呼的小手,心中的不舍就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畢竟這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妹妹啊!
她忍住發酸的眼眶,悶悶道:「小舅舅,你一定要替我照顧好二妞。她雖然頑劣了一些,但是心地是好的,她最喜歡吃肉,你千萬不要餓著她,她瘋起來沒個正形,如果犯了錯你也不要對她太嚴厲。「
「還有還有,二妞懶得厲害,但是在武學上很有天賦,她又不喜歡百~萬\小!說認字,所以千萬不能荒廢了練武,這一點不能慣著她,該教訓就得教訓,這樣她以後出去了,就算是惹了麻煩,也不會吃虧。」
「還有就是……」
柳飛揚安靜的聽著葉瀾一條一條的數著,有時候,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同年同月的兩個孩子,抓鬮抓到「姐姐」的大妞卻幾乎擔起了半個娘的責任。
到現在他還記得,在二妞餓的只會嗷嗷哭的時候,大妞已經會自覺的把自己的口糧塞進二妞嘴裡。在二妞學走路摔倒垂淚的時候,大妞已經能穩穩的走到二妞身邊把二妞攙起來摟在懷裡安慰。
也正是這種亦姐亦母的關係,才能讓二妞那個混世小魔王在姐姐面前溫順的俯首帖耳,不敢造次。
直到葉瀾一條條的說完了,天邊都泛起魚肚白了,柳飛揚才將二妞露在獸皮毯子外面的小手塞進去,把小丫頭包嚴實了,轉身走入昏暗的背景中。
葉瀾就這麼愣愣的站著,直到天光大亮,露珠在草葉上被蒸發乾淨,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進了院子。
以後這個院子裡再也聽不到小舅舅練劍的呼嘯聲了,也聽不到二妞咋咋呼呼的吵鬧聲了,井台邊再也不會有洗劍的水聲,耳邊也再沒有軟軟糯糯喊她姐姐的聲音,真安靜啊,也真,孤獨啊。
「……」沒關係的,不是已經習慣了麼?葉瀾走了幾步,卻終於忍耐不住,蹲在院子中,將臉埋在膝蓋上,無聲無息的落下淚來。
如果從沒有得到,那麼還能強自忍耐。但一旦有人將你拽離濕冷的泥沼,給你溫暖,再回到泥沼之中的時候,就會感到數倍於以往的痛苦。
她從不知道,有人牽掛她,有人認可她,有人陪伴她,會是一件這麼幸福又痛苦的一件事。她也從未細想,重新做回自己,不再頂著別人的面具,是如此幸運又不幸的事。
當她還躲在別人的身份後時,她總是會有幾分遊戲的心態,也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不過別人的人生。為了不留下牽絆,她的真心總是隱藏的很深,說話做事都有三分保留。
可是如今這張面具被揭下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她不是任何一個人,她只是她。那些愛護她、關心她、幫助她的人都只是為了她,而不是其他什麼人。這樣真切的感情,讓她怎能不拿出十二分的心意去對待?
苦樂哀痛,皆為美酒,不能不飲。
不知什麼時候,一身青布直縋的梅大夫站到了葉瀾身邊,一雙細長的眼睛在平凡的面容上顯得格外銳利,仔細看去,淡琉璃色的眼珠里還漂浮著冷淡疏離的霧氣。
他注視著蜷縮在一起的小姑娘,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說今兒到了針灸的時候怎麼還不見人,原是在這裡自哀自憐。」
這話對一個小姑娘卻是說重了,但葉瀾倒是不介意梅大夫的冷淡毒舌,因為她曾經遇見過更冷更混蛋的毒舌呢,跟那人一比,梅大夫真是太可愛了。
葉瀾蹭乾淨臉上的淚珠,吶吶的抬頭,從胳膊里露出一半的小臉蛋,「看」向梅大夫的方向:「我要是能習武,就好了。」
這樣,就能跟著小舅舅和二妞一起離開這裡。
小姑娘眉清目秀,紅著小兔子一樣的眼睛可憐兮兮,茫然無措的望著他,好像一隻在風雪中迷路的小白貂,梅大夫頓時覺的自己的鐵石心腸一顫,破天荒的生出一種憐惜的感覺。
此時的梅大夫當然不知道,這是一種在後世叫做「萌殺」的技能。而葉瀾也不知道自己沒有焦距的眼神在梅大夫眼裡竟然產生了一種小動物般「茫然」的錯覺。
當然,這個美麗的誤會,帶來的結果是好的。
「學武有什麼好?學我的醫術,照樣能行走江湖,無所顧忌。」梅大夫在憐惜的情緒下,衝動了一把,這句話脫口而出。
而葉瀾是何等精明的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拒絕收她為徒的梅大夫忽然鬆口了,但是機會難得啊,可不能給這傢伙後悔的機會!因此她毫不猶豫的轉身跪在梅大夫身前,行了三拜九叩的拜師大禮。
「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蒙師父不棄,徒兒日後定好好隨侍在師父左右,認真學習師父的本領,定然不給師門抹黑!」
梅大夫傻了,其實他衝動過後就後悔了,雖然這丫頭天資聰敏,但天生眼疾註定了她不能做大夫。畢竟望聞問切,望乃是四字之首,一個看不見的人怎麼能準確觀察病人的體徵,然後對症下藥呢?
然而一言既出,葉瀾又行了拜師大禮,此時讓他食言而肥,卻也不可能了。
可憐他師門一門單傳的規矩,竟然要在他身上打破,梅大夫頓時無比痛心。罷了罷了,這個比二妞更難纏的小狐狸,他也的確是對她的心性頗為欣賞,收為弟子倒也不虧。只是日後在醫道一途有什麼造化,就要看她自己的了。
「起來吧,回頭記得給為師敬茶。」梅大夫略帶鬱悶的道。
葉瀾大喜,這會兒心裡的悲痛也減淡了,等她學好了本事,就去找小舅舅和二妞。到時她有了一技傍身,也不用擔心出去後會餓死街頭了。而且醫者自醫,自己給自己調理身體,也不用擔心由於身體虛弱,死在半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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