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將信看了兩遍,疊好,耳邊倏忽間便迴響起毛蛋方才說過的話,「陳哥昨兒在糧棧門前,收拾那倆硬茬子……樂州城都傳開了……」
陳叫山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亮了功夫:小時候,爺爺傳授自己十二秘辛拳時,頭三個月,一招半式,提都未提,卻說了一大堆關於「武德」、「仁義」、「俠之大者」、「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之類的道理。陳叫山懵懵懂懂,便問爺爺:人家打我,我也不還手麼?爺爺說,當出手時,自當出手,不宜出手時,便是被人打死,也絕不還手!陳叫山又問,那啥情況下當出手,啥情況下,又不宜出手?爺爺只說,你長大了,自就明白了……
後來有一年,父親進山打獵,順帶采了許多的菌菇,返迴路上,遇到村東頭的陳儉貴,陳儉貴見父親采的菌菇挺多,便要了一些,回家煮了來吃。沒想到,陳儉貴的小兒子,吃了菌菇後,竟口吐白沫,一命嗚呼!父親不解,一番了解,方才得知:陳儉貴向父親要了些菌菇,嫌不夠多,自己進山又采了好些,混在一起回家吃。有一種「狗傘頁菌」,樣子跟「金鐘罩菇」差不多,但後者無毒,前者卻有劇毒!陳儉貴的老婆在廚房裡煮菌菇,中途出外抱柴禾,她家小兒子,偷偷吃了幾片菌菇,因為還沒煮夠火候,毒性未揮發,所以,小兒子就被毒死了……陳儉貴的小舅子王蠻子,是個殺豬匠,力大無比,脾氣火爆,硬說是父親害死了他的外甥,提著殺豬刀,來到陳家,將父親一頓毒打!陳家隨便一個人,使出真功夫,只消一隻胳膊,便能將王蠻子打個半死,但父親被其打得口吐鮮血,沒有一人出手,父親也一直不還手……後來,父親說,不管真相是啥,人家喪了親人,怨氣積聚,好好打咱一頓,怨氣不就散了麼?死的既死了,活的人總該要好好保重,好好活著哩……
陳叫山十四歲那年,有一次去省城姑姑家,陪著姑姑上街買書,有個毛賊,搶了姑姑的錢包!陳叫山運用「辰騰拳」里的「或躍在淵」,只是幾步,便追上了毛賊,奪回了錢包!買完菜,返回途中,毛賊領著三四個同夥,來找陳叫山算賬,陳叫山卻只是退讓,佯裝挨打,幾個毛賊其實沒有占到半點便宜,但將面子足足地撈回來了。回去後,姑丈問陳叫山,為何不出手還擊?陳叫山說,我若出手,必為姑姑一家帶來持續不斷的麻煩,也違背了「不可倚強凌弱」的祖訓。姑丈聽後,大讚陳叫山少年老成,必成大器!
可是這一回,兩伙人居然為了吃粥而搶地盤,實在令陳叫山不屑不齒,氣憤難平:當時若不出手,以後盧家放粥就亂套了,整個樂州城也就亂套了。咱吃人家的粥,受人家的恩,能替人家著想分憂處,當儘量替人家著想分憂,豈能袖手旁觀?受恩知恩,能報卻不報,算什麼堂堂男兒七尺漢?
可是,儘管陳叫山一再地隱匿功夫,可這一出手,亮了點滴功夫,還是被人傳開了,越傳越神……這不,惹得有人來下戰書了……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學之道,博大精深,名氣愈響,麻煩愈多,盛名之下,反受其累,連綿不絕,何日是盡?
陳叫山在院中坐下,小指頭鑽進耳朵眼裡,一旋一旋地掏著耳屎,眼睛瞅著地,腦中卻琢磨著如何應對戰書之約……
王鐵漢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大包核桃,丟給陳叫山幾顆。王鐵漢單手握核桃,一捏一顆,殼破肉出,這一手功夫,對於陳叫山而言,實在是小菜一碟,但陳叫山卻從牆上取下一把小釘錘,並端來木墩子,放核桃於其上,煞有介事地一下下砸著吃。
「今兒送信那人我認識……」王鐵漢將核桃肉,團在手掌,一陣揉,「噗」地吹氣,將雜皮吹出,「那是高家堡的人,小山王高雄彪手下的小弟……」
幾個徒弟原本在天井裡絞水澆花,聽見師父說起了小山王高雄彪,木桶一扔,轆轤一松,連忙過來聽熱鬧。鄭半仙原本在屋內閉目養神,聽見屋外腳步聲響,也起身出屋,來聆聽小山王高雄彪的傳奇故事……
「這個高雄彪,是樂州以北六十里處高家堡人……高雄彪他母親,懷高雄彪時,據說足足懷了十二個月,出生一稱斤兩,卻只有五斤多,瘦得一身薄皮。可說來也怪,未滿三個月,高雄彪便壯實起來,越長越壯實,待到會走路,足足比同齡孩子,高出多半個頭,斤兩也多出一大截!到三歲,居然能擔水澆地,五歲,居然連十多歲的孩子都敢惹,一打起來,十多歲的孩子,竟都被打得哭爹喊娘……」
「高家堡村西頭,有一棵皂角樹,據說是三國時,諸葛亮屯兵於樂州,親手種下的!皂角樹旁邊,有一個小土包,丈把左右高,許多孩子愛到小土包上,玩些『占山為王』的把戲。高雄彪六歲那年,春暖花開時,他第一次登上了小土包,任憑孩子們怎麼沖,怎麼推、拉、扯、踢,始終無法將他弄下小土包!從此後,高雄彪迷上了這把戲,便占著小土包,等著有人來將他攆下去……可是,這二十多年過去了,慕名而來『攻山』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一年又一年,從來沒有人將他攆下去過!所以呢,高雄彪就得了『小山王』的江湖名號!提到高雄彪,興許有人不知,但一說起小山王,樂州方圓幾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哩……」
不知何時,院裡的人已經越聚越多了,聽著王鐵漢說小山王高雄彪的故事,個個聽得凝神靜氣,專心致志。七慶兩手拖著腮幫,聽得正入神,王鐵漢笑著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去,給叔端碗水去,嗓子講得起火了,能煉孫猴子哩……」饒家三兄弟趕忙搶先去舀水,飛步遞到王鐵漢手裡,盼著王鐵漢趕緊朝下講……
「樂州以西八十里地,深山之中有座洞陽宮,相傳是武當始祖張三丰閉關修煉之地,現在去洞陽宮,還可看見張三丰當年練功時,踩進石頭裡的巨大腳印!洞陽宮矗立在深山之間,松柏蒼蒼,雲霧騰騰啊……洞陽宮裡邊的道人,個個武藝高超,相傳前清康熙年間,有一位道人,見一隻白鶴飛來,一時性起,竟一躍而起,騎到了白鶴身上,隨白鶴而飛,在山裡穿來飛去……」
「叔,你說小山王高雄彪哩,咋說到洞陽宮去了?」鵬天覺著師父有些跑題了,按捺不住,提醒師父。
「你娃,真是巷道里趕豬,就知道個直來直去……」王鐵漢拍了一下鵬天的後腦勺,笑著問,「曉得啥叫『花開千朵,順枝慢摘』麼?不說洞陽宮,就說不了小山王高雄彪了。這就跟你夜裡摸黑尿尿,總要把夜壺口口對準傢伙了,才能尿吧?夜壺沒弄穩當,夜壺口口沒找到,傢伙對著哪裡尿?褲襠里一掏出來,就尿?」
眾人聽得哄然而笑,隨即又一靜,等著王鐵漢的下文——
「高雄彪十二歲時,他母親生了病,這娃是個大孝子,不顧天寒地凍,硬要進深山為母親採藥。結果呢,遇到了白毛風,高雄彪被吹下懸崖,幸而被洞陽宮的一位道長救下……後來,高雄彪就拜道長為師,學習武藝……」
眾人聽到這裡,覺得沒啥聽頭了,便散了勁兒,有人起身伸個懶腰,有人用手拍嘴張哈欠……
「可是,學藝頭一年,道長啥也不教高雄彪……」眾人一聽這話頭,興趣又來了,趕緊坐好,靜待下文。「道長就讓高雄彪天天種菜,磨豆腐,吃飯呢,也就吃青菜豆腐飯。高雄彪覺得師父不傳授他真本事,有些心灰意冷,那年剛一打春,便拜別師父,下山而去了……」
「可是,剛出山走到文川街上,遇到一夥梁州來的潑皮,調戲一位賣唱的小女子。高雄彪看不下去,上前阻止,一大夥潑皮,便來圍攻高雄彪,高雄彪閃轉騰挪,三下五除二,將梁州潑皮打得哎喲連天……至此,高雄彪方才明白了:其實,師父在讓自己種菜、磨豆腐時,通過揮鋤頭、掏壟溝、推石碾、搖石磨、拍切豆腐、包紮豆渣等等活計,已潛移默化地將諸多功夫,傳授於他了……於是,高雄彪立即返回洞陽宮,向師父磕頭謝罪,重新跟隨師父學習武藝!而那位賣唱的小女子,後來就成了高雄彪的老婆了……」
轉眼又到了放粥的時間,可大家都不著急著吃粥,便問王鐵漢:「叔,還有沒?還有啥?再接著講嘛,講完了再吃粥,遲不了的……」
王鐵漢長長吁了一口氣,「沒啥了!反正我知道,高雄彪學成武藝下山以來,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樂州、梁州、洋州,甚至金安一帶,多少民間高人、江湖奇人,全都敗在了高雄彪的手下!小山王的名號,越叫越響亮……」
徒弟們都去吃粥了,王鐵漢正襟危坐,對陳叫山說,「兄弟,高雄彪不是個善茬,以我之見,明兒你就不要去了,免得……」鄭半仙也長嘆一口氣,幽幽說,「一時勝榮,不足為榮,一時敗恥,不慮為恥……」
陳叫山用釘錘正敲著一顆核桃,冷不丁,一釘錘砸在了大指頭上,故意疼得高喊,「哎喲,俺的娘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