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又至寅時,陳叫山瞥了一眼窗格,藍藍盈盈。但他並不起床,閉著眼,聽著七慶和鵬飛的鼾聲,聽著鵬天的磨牙拌嘴聲,一直捱到大家都起床了,鵬雲過來推他搖他時,他才揉揉眼睛,張張哈欠,一骨碌坐了起來。
陳叫山將衣服穿好,來到井台上打水洗臉,吳氏邁動三寸金蓮過來了,站在轆轤跟前,一句話也不說,一直看著陳叫山洗著臉。看著看著,吳氏竟揉揉眼睛,有眼淚流下來了。陳叫山剛將捂在臉上的毛巾取下,吳氏又趕忙轉過頭,用袖子將眼淚擦乾了,擔心陳叫山看出來,故意掐了一片竹葉在手,轉移話題,「天幹得炸土哩,這竹子還長得賃好,老天爺心狠,土地爺倒仁慈哩……」
陳叫山覺得吳氏奇怪,站自己跟前,啥沒說,倒扯起老天爺和土地爺的暴與慈,便說,「嬸,今兒不跟滿倉去剜菜了?」吳氏吸了下鼻子,笑著說,「滿倉懶瞌睡多,讓他多睡會兒……叫山,你跟我來,嬸子跟你說點事兒……」
吳氏住在里院挨著西牆的屋,陳叫山跟她進了屋,吳氏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青布包袱,解開了,抖出一件菸灰色褂子,「叫山,這是你叔的一件衣裳,我給他縫好,他還沒上身穿過就走了。他這一走,這衣裳擱這兒沒啥用,扔了可惜,當抹布呢,太大。你叔身子跟你差不多,你要不嫌棄,就拿去穿吧!嬸是沒出息的窮苦人,都沒啥送你……」
「嬸,這……」陳叫山感覺額頭上像敷著一塊熱布,他一受感動,便是這感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啥,但忽又覺得:吳氏似乎有話要跟自己說。
果然,吳氏終於說了,「叫山,你是山北人,興許不曉得小山王,但嬸聽過他。你叔活的時候,最愛跟我嘮叨小山王的事情,經常一宿一宿地說,聽得我耳朵沿沿上都長繭子了……凡是跟小山王比過武的人,都輸了,從來就沒人贏過……」
陳叫山將吳氏的手拉過來,握在自己手掌里,「嬸,小山王也是一顆腦袋,兩隻胳膊兩條腿嘛,又不是三頭六臂!再說了,俺陳叫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哩,怕啥?」
儘管吳氏忍了好幾次,眼淚還是沒忍住,又用袖子擦眼睛,「叫山,你是個硬氣娃,嬸從見你第一天起,就看出來了。你硬氣,人家下戰書了,你不去,就不是你的性子。可萬一輸了,心裡肯定不好受,臉上面上,都掛不住,再說,萬一有個……」
吳氏哭得凶了,索性將臉埋進雙手之間,「你救過嬸的命,嬸當你是救命恩人哩,嬸都是快埋土的人了,你還年輕哩……嬸這心裡……嬸這心裡……」
陳叫山將吳氏瘦小的身子,攬進了臂彎里,任她洶湧的淚水,將自己袖子哭濕……
「嬸,放心好了,怎麼應對俺心裡有數……嬸的心意,俺明白,今兒俺就穿著嬸送的新褂子,去會一會那小山王高雄彪!」
「對,咱去會會高雄彪,怕他個球哩!」鵬天在屋外,聽見陳叫山這般胸有成竹,一步跨進來,「他高雄彪再厲害,也是吃糧食長大的,就不信他能吃銅咬鐵……」鵬天昨兒聽師父將高雄彪說得神乎其神,心中本就存疑,尤其聽見道士騎鶴的事兒,更令他覺得言過其實,以訛傳訛罷了。師父又以夜壺尿尿的事兒奚落他,就愈令他不服氣,似乎戰書不是下於陳叫山的,而是下於他的……
王家鐵鋪的一伙人簇擁著陳叫山,來到校場壩時,遠遠便看見:校場壩東頭那棵大槐樹下,站著一群人,皆是白短褂,黑筒褲,個個兩手背腰,直立如松。人群中間,擺著一把藤椅,藤椅上坐著一人:短髮,寬額,闊肩,厚胸,長腿,西式白襯衫,藏藍色馬褲,褐色長靴,項掛翠玉觀音墜,腕戴紅繩聯犬牙,墨鏡罩眼,神情莫辨,坐姿從容,氣度不凡……
「哪位是高雄彪?」剛走到大槐樹前,不待眾人開口,鵬天便昂著頭高喊一句,語氣中透著一股傲氣,似乎根本就不把小山王放在眼裡!鵬雲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那般莽撞無禮,鵬飛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槐樹下的一伙人,無一人吭聲,似塔林一般,靜靜而立。
陳叫山向前一步,拱手而道,「在下陳叫山,諸位有何見教?」
大槐樹下一伙人,仍是默不作聲,無人應答。
「喂,到底有沒有人說話?」七慶有些急了,「再沒人吭聲,我們可就走了……」
此時,大家皆已看出,坐於藤椅的,定然是高雄彪,可他翹著二郎腿,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眼睛被墨鏡罩著,無人能看出他的心境……
「下戰書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這陣子,怎麼連個說話的都沒有了?該不會是怕了吧?」鵬天撇撇嘴,一臉不屑!
高雄彪緩緩將墨鏡摘下,掛在藤椅扶手上,將頭朝後仰去,閉著眼,扭扭脖子,扭得一陣「咯嘣嘣」響,「原先我以為,遭了年饉,人人肚裡沒糧,都是個蔫巴樣……沒想到啊,是我高雄彪想錯了:這一個個一群群的,口氣比北山口的風都大,颳得我高某坐都坐不穩啊!」
高雄彪將架著的二郎腿放下來,復又架成三角狀,低著頭,一隻手在靴筒上慢慢地搓動,「陳叫山,我聽人說,你拳打九州,腳踢四海,行遍天下無敵手!此次來樂州,就是為了滅我高雄彪的威風來的……還說,要是我高雄彪再不出面,龜龜縮縮,你便攆到高家堡,打得我連熱粥都吃不到嘴裡……」高雄彪在靴筒上,搓下一截小灰條子,指甲「嗖」地一彈,小灰條子疾飛過來,砸在了陳叫山穿的新褂子上。
陳叫山低頭看了看跌在自己腳前的小灰條子,覺得高雄彪實在傲驕過甚,但轉念一琢磨:聽他說話那意思,定然是有人在背後「銃火」,故意說瞎話,挑起高雄彪的怒氣,以借高雄彪來收拾自己……
眾人也都聽出來了:陳叫山是何等溫良恭謙之人,怎麼可能說出那般老子天下第一的狂言傲語,肯定是有人在背後「銃火」挑唆,使高雄彪怒不可遏,方才下了戰書的!
鄭半仙上前半步,略略拱手,「高英雄,陳叫山性行淑均,通曉大義,待人謙和,處世溫良,行事方正,心餘慈仁。此番來樂州,蓋因家鄉遇災,親人離世,孤獨無依,顛沛流離,可謂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為討活口,悽然而至……如此,怎會說那不可一世,目中無人,有恃無恐,飛揚跋扈之言?現在我們兩方,有緣相逢,坦誠相對,有一說一,有二道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實情已現,何須置氣?定然有惡毒小人,背後胡言,塞話挑唆,實在是對高英雄虎威之大大欺瞞……」
王鐵漢也站了出來,「小山王,我王鐵漢在樂州打鐵數十年,對你小山王敬仰已久!叫山是我兄弟,初來樂州,對樂州江湖一無所知,但他為人秉直,古道熱腸,我的遠房表嫂,被盧家黑犬追咬,幸得叫山兄弟出手相救,殺死黑犬,方才保得我嫂子一命!大災之年,人心惶惶,各自討活口,自掃門前雪,可叫山兄弟救人危難,毫無猶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那他又怎會是那種不講道義,驕橫無禮,出言狂傲之人呢?至於那天在石牌樓前,叫山兄弟出手拆架,一來因為那兩伙人為先吃一口熱粥,竟搶占地盤,實在有失骨氣,令人不滿不平;二來是因為叫山兄弟心懷慈仁,不忍看見大災之年,本就餓殍遍野,四海兄弟一相逢,卻大打出手,鬧出人命……小山王若是不嫌棄我寒舍簡陋,還請賞我王鐵漢一個面子,到寒舍喝一碗水酒,如此也好表達我王鐵漢,對你小山王的一片敬仰之情……」
高雄彪從藤椅扶手上取下墨鏡,將其對著太陽,眯著眼睛看,而後,朝墨鏡上哈一口氣,在衣領上擦拭幾下,復又將其對準太陽,一言不發,一聲不吭,面若堅壁,無喜無悲,令人難以琢磨他此刻之情緒……
校場壩上漸漸聚了許多災民,人群呈一個大大的半圓形狀,遠遠地將兩伙人圍聚著:前進一步,擔心兩伙人動起手來,地動山搖,傷及自己;後退一步,又擔心如此不可多得的激戰,定是熱鬧精彩,退得太遠,豈能看清?
「哈哈哈……」高雄彪忽然大笑起來,將墨鏡戴在眼上,十指交錯,放於膝上,腦袋微微朝一側偏,舌頭在嘴裡轉動,左臉一鼓,右腮一凸,「有意思,實在有意思啊……」
「陳叫山——你特別能打,這總是真的吧?」高雄彪話鋒一轉,「要不然,山北的張鐵拳,金安的劉神腿,一虎一狼,怎會雙雙變成了綿羊?」
見陳叫山一直默不作聲,不應不答,高雄彪淡淡一笑,「怎麼?瞧不上我高某?我高某不配與你陳叫山切磋切磋?」
陳叫山在思慮著:在石牌樓前,略略亮了點功夫,就惹得滿城風傳,連小山王高雄彪都引來了。如今,若再與高雄彪交手,勝敗姑且不論,此後定然會引來新的麻煩!可是,依今天這形式,不與高雄彪過招,自己恐怕又很難全身而退……
戰?還是不戰?
思慮間,陳叫山略一轉頭:禾巧正站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