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完狀,也是神清氣爽,吳老二倒退著出了秦府。正待鬆口氣,便聽秦良玉平仄的嗓音響起:「王叔啊,府上有那麼一隻畜牲,心裡不安分,不好生在圈中待著,我一眼照看不到它便四處亂跑,你去把那畜生的蹄子給我剁下來。」
吳老二稍一側頭便撞上秦良玉面無表情望著他的眼,頭皮陣陣發麻,也顧不上面子裡子,拔腿便跑,邊跑邊回頭張望,生怕秦良玉追上來將他一頓毒打。
見吳老二走遠,良玉一改方才的兇相,略有忐忑朝府內瞧了瞧,不當心對上親爹的視線,不禁打了個寒顫。
秦載陽長相文雅,雖常年在日光下暴曬,皮膚卻仍白皙,眼下已年逾四十,但瞧著依舊賞心悅目,其實單就從這面相瞧,他同習武之人委實扯不上什麼干係,說他是一書生倒是更為貼切些。當然,這些是在他老人家未開口前。
「你他娘還不給老子滾進來?」秦載陽微一抬手,一隻白釉瓷杯便帶著破空的凌厲朝良玉而去。
良玉閃身勉力避過,望了望天,繼而一步一步挪了進去,搶在秦載陽開口之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身板挺得筆直。她依稀記得她爹曾表揚過她認錯態度良好且速度快來著。
「爹。」良玉淒悽慘慘的喊了一聲。
秦載陽瞟了她一眼:「你說說,今次你讓為父從何揍起?」
想起以往的下場,良玉抱著秦載陽的大腿掙扎:「爹!有一樁事,女兒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便不要說了。」秦載陽抖了抖袍角的灰,拎著馬扎站起來,狀似自言自語:「閨女大了,不打倒也不是不可,你娘帶著你幾位兄弟去姑蘇寺上香了,這樣,不如你去祠堂跪著吧。」
良玉望著秦載陽漸行漸遠的身影,嘶吼道:「爹!您還是揍我吧爹!」
頭一個時辰,秦良玉板板整整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眼觀鼻鼻觀心。
第二個時辰,秦良玉板板整整睡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動不動。
中途秦載陽來轉過一圈,瞧著閨女那熟睡中的笑靨,不由想起他年少時,被他爹罰跪在祠堂,似乎睡得比良玉還要香。最後他體貼的為良玉關好了祠堂的門,後又恐旁人來打擾她,還貼心的掛上了鎖。
秦良玉被秦載陽鎖在祠堂,待她從夢中轉醒時已是月上中梢。她是被餓醒的,揉了揉肚子,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
「小姐,您起來了嗎?」管家的聲音不十分清晰,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一般。
她應了一聲,推了推門:「王叔,這門怎麼鎖了?」
管家猶豫了下:「老爺來過,讓小姐在裡面好生歇息。」
秦良玉聞言如置冰窖,她爹來過便意味著,她大抵要在祠堂待一夜或是更長。
她有些憂傷,扶額沉思間,又聽得外面傳來秦家老四秦民屏那帶著挑釁又故意壓低的聲音:「王叔,我大姐又被爹鎖起來了麼?真是太好了,她昨日剛揍完我!我還未來得及找我爹告……唔……」
最後幾個字應當是被王叔給捂了回去。
秦良玉聞言氣得直咬牙,她這弟弟是擺明了一得到消息便馬不停蹄的趕過來落井下石了。
她在秦家行三,上有兩位哥哥,下有這個皮猴兒般的弟弟,兩位兄長不必多說,大哥憨厚耿介,待她極好,二哥文質彬彬,待她極好,唯有這個小她三歲的小弟弟,日日同她作對。
聽聞秦載陽夫婦喜歡女兒,是以她初生時,極受寵愛,當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當然,美好的日子總是十分短暫,她一歲多時,好動的性子便顯露出來,並且隨著日子的推移越演越烈。她娘捂著胸口,直道她比她兩位哥哥做男孩子還要成功。再之後,夫婦兩人心一橫,想著再生一個女兒,是以秦民屏便這麼誕生了。
她悻悻走回原地,順手從供桌上扯下一串葡萄,一顆一顆扔進嘴裡。
案子兩旁燭火明滅,祠堂似乎過於靜謐。良玉正考慮要不要唱支小曲兒給各位祖宗聽時,忽見燭光一閃,繼而滿室暗黑一片。
她身子一僵,半晌才想起將手中只剩幾顆的葡萄,急忙恭恭敬敬放回供桌,心中念著總歸是一條血脈,祖宗總不會因這一串葡萄便六親不認了吧?
她摸黑站著,良久不敢動作,生怕祖宗們飄出來。少頃,一道細微的聲響從窗邊傳來,她頭皮陣陣發麻。
雙手捏成拳,哆嗦著問:「您是哪位祖宗?」
那聲音倏然安靜了下來,良玉又問了一句:「您今次來有何貴幹啊?」
那邊又沉默半晌:「良玉,我不在的這幾日你可是染了什麼風寒?這藥……最好還是不要停。」
這是一把好嗓音,如山泉般清冽又似碎玉般動聽。良玉喜滋滋朝窗邊奔去,借著從窗縫透進的微弱光亮打量著那道頎長身影,滿面驚喜:「賀修!你何時回來的?怎麼沒提前同我說一聲?今次鄉試考的如何?」
賀修嘆了口氣,話語裡頭有那麼一絲無奈:「先不說鄉試了。」言罷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快吃吧,這包子還熱著呢。」
賀修虛長良玉幾歲,雖說不是忠州本地人,但因相貌堂堂,為人又謙和有禮而聞名於鎮上,可謂是良玉這輩人中的典範,俗稱別人家孩子。這些年,良玉是眼看著他家門被媒人踏平的,只是他眼光忒高,至今還未婚娶。
良玉吃包子的工夫,賀修如往常般掏出帕子將手上的灰細細擦了擦,又理了理衣角。
「你們這些文人就是講究多。」良玉口中含著包子不清不楚道:「同我說說,這次去參加鄉試,有沒有人欺負你?那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你可記下來了?」
三年前賀修隻身來到忠州時,良玉便發現了他身上與生俱來便帶著的那股清貴之氣,同她的狂放更是大相徑庭。
兩人熟識之後,良玉也遇上過幾次賀修被紈絝同惡霸們出言侮辱卻一笑而過的場面。每當此時,她便會捶胸頓足,恨不能將那人五花大綁扔在賀修腳下供他蹂躪。不過良玉深知,即便她那麼做了,賀修也只會將那人從地上扶起來,順手撣一撣那人身上的灰,溫柔的叮囑:回去記得洗洗,髒。
賀修對她如此已是習以為常,也不急著答話,見她吃完了才問:「你這是又犯了什麼錯?」
良玉覺得他口中的「又」字用得妙,妙得她想狠狠朝地上啐口唾沫,轉念想到身處何地,只得生生把苗頭掐死,最後重重哼了一聲:「你來得正好,街頭吳老二他奶奶個熊的來找我爹告狀,老子要去修理他!」
賀修挑了挑眉,笑得溫雅,和聲道:「你去修理了他,他隔日便又會來找秦先生,最後你也落不得什麼好,這冤冤相報何時了?」
良玉拉過賀修的衣袖擦了擦嘴:「我不信治不了他!改日你陪我走一趟!不然我便告訴我爹今夜是你把我放走的。」
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