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你,林思楊,也是妖怪,你怎麼想?」柳千一問道。
「你喝多了。」思楊自然如此回答。
「這個『千金一夢』是我開的,」柳千一忽然轉開了話題,「很久以前,在我還是一棵小小的柳樹的時候,我的身邊,有一條小河,小河的對岸,有一片竹林,每一陣風過,我都聽到她們歡樂的歌唱,我無時無刻不渴望加入她們,像她們一樣在風中起舞,和她們一同為春日的雨露欣喜,為夏日的艷陽喧鬧,在秋夜的月光下互訴衷腸,在冬日的大雪裡白了衣裳。但我只是一棵樹,註定站在河邊,永遠羨慕,永遠孤獨,我以為這樣會是一輩子。我就這樣慢慢長大,慢慢的,我的樹冠蔭蔽了窄窄的河面,於是我看到了希望,只要我拼命生長,我就可以與她們在一起,我將不再孤單。有一年夏天,雨水很多,小河的水漲了很多,衝垮了河岸,衝到了我的腳下,我漸漸的站立不穩,搖搖欲墜,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倒向了河的對岸,我想著,哪怕是死了,被沖走了,也要向著她們的方向。我確實倒了下去,倒在河面之上,我的頭重重地砸在河對岸,一棵纖細的竹子的腳下,我知道自己受傷很重,我的樹根已經大半暴露在外,湍急的流水不停沖刷我的身軀,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柳千一講到此處,停下來喝了口酒,仰頭看著輕舞的竹林,月光在他臉上灑下溫柔的光芒。
「就在我以為自己終於要隨流水而去的時候,我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呼喚,那棵長在我頭頂的纖細的竹子,在狂風中附身撫過我的樹冠,她告訴我要堅持住,告訴我暴雨終將逝去,而大地是永恆的。我不想死,我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於是我拼命生長,將自己的根牢牢扎進土地。就像她說的,暴雨停歇了,河流漸窄,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而我還活著。我們一直相互依偎著,說了很多很多話,過了很多很多年。」
思楊靜靜的聽著柳千一的故事,他不相信柳千一說的每一句話,卻莫名其妙的被這故事感動。
「我的頭頂,是陰晴變幻的高天,身下是潺潺流淌的小河,有鳥兒從頭頂飛過,有小獸從我身上跑過,我滿懷欣喜的向它們致意,生活地充滿了感激,我以為這種生活會是永恆。」
「直到有一天,有些人走到了我們的身邊,他們踏著我的身體,走到了河的對面,舉起砍刀,砍倒了無數的竹子,其中就有她。在淒涼無助的哀嚎聲中,我看著她倒下,就貼著我的身體倒下。第一次,我看清楚了她,她依然像很多年以前一樣纖細柔弱,依然溫婉地對我說著『別害怕,堅持住。』我不害怕,一點也不,我只是憤恨,恨自己是一棵樹。如果我是猛虎、是雄獅、是豺狼、是...甚至哪怕我是一隻小鳥,哪怕無法撕裂他們,也要啄瞎他們的眼睛;但我不是,我甚至都不是風,不是水,我吹不動,也沖不走......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們殘害著她和她的同胞,看著他們揮舞著的砍刀,聽著他們爽朗酣暢的笑聲,第一次,第一次我如此憤恨自己是一棵樹。」
柳千一喝著酒,講著故事,仰起的臉在明滅斑駁的月光下,依然泛著溫柔的光芒。
「人們砍倒了很多竹子,然後開始扎捆收拾。當她被一雙大手拾起,離開我的身邊時,她對我說『那裡有我們的孩子,照顧好她。』我看過去,就在我的樹冠旁邊,她曾亭亭玉立的地方,一截小小的筍尖,從土地里探出了頭。我告訴她我會的,我會用盡一切辦法去保護好,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一切辦法,我對自己說。」
說到這裡,柳千一轉頭看向思楊,「如果你是那棵柳樹,你要如何做,才能去保護一棵幼竹?」
「做不到。」思楊回答道,「不可能的。」
「是啊,不可能的。只要我還是柳樹,就永遠不可能做到照顧她,保護她。也許最終,我只能像看著她的母親一樣,看著她被人毀去。所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只是一棵普通的柳樹,一棵只是活得久一些,躺倒在地的柳樹。特別是當人們離開時,我分明聽到他們說『這棵柳樹真是幫了大忙了。』」
「他們說得沒錯,」柳千一嘆了口氣說道,「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跨河躺著,他們沒那麼輕鬆過河,沒那麼輕鬆屠戮她和她的同胞。我實實在在是幫了大忙。」
「可這怪不得你。」思楊忍不住插嘴說道。
「那要怪誰?怪當時的大雨?可沒有那場大雨,我和她依然還在隔河相望,我分明感激了那麼多年;怪那些人的殘忍?你會覺得他們殘忍嗎?在你看來,他們只是砍了些竹子而已吧;還能怪誰?怪當天的天氣太好?風太清雲太淡,陽光太燦爛?誰都怪不得,怪只怪,我是一棵樹,一棵動也不能動的,孱弱蒼老的柳樹。」
「我用了很多年去想明白這件事。我知道只要我還像這樣枯枯躺著一天,我誰都保護不了。是啊,很簡單,又是多麼痛的領悟。在這很多年裡,我們的女兒,沒錯,就是你所認識的竹悠悠,她就在我身旁,悠悠的長大了。我看著她在春日的雨露中悄然探頭,在夏日的艷陽里眯了眼睛,在秋風的溫存中搖曳生姿,在冬夜的寒霜里縮身顫抖。我給她講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哪一隻小鳥曾經飛過又飛回,哪一隻松鼠曾經眼看著懷裡的榛子掉落小河中,我懇求每一隻過路的小動物陪她玩耍,懇求每一陣風,將我吹向她的方向。雖然未來怎樣你永遠都不知道,我還是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至少比她的母親好一些。」
「有一年夏天,小河的流水漸漸乾涸,陽光格外的毒辣,土地在我的身下崩壞,幾個月都沒有一滴雨。悠悠已經憔悴不堪,奄奄一息,我像她母親當年對我說的那樣告訴她『別害怕,堅持住。』每天夜裡,我都拼命凝聚著空氣中一點點的濕氣,在清晨,化為露珠,滴落在她的腳下。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住了,我已太老了,老的再也抬不起頭,早晨我滴落了最後的眼淚,從地底深處,拼盡全力喝了一滴水,然後告訴悠悠『爸爸要走了,悠悠你別害怕,堅持住。』然後我最後一次看了看周圍,看了看她母親生長的地方,看了看頭頂的萬里晴空,看著太陽即將照耀的地方,『我也要去了』我想,然後我低下了頭,向著悠悠的方向。和很多年前一樣,我要死了,那就死在她身邊,遮不了風,至少也擋擋艷陽。」
「呵呵,」柳千一忽然輕笑了一聲,舉起酒葫蘆敲了敲身邊的竹子,「我第一次以為我要死了的時候,我沒有死,卻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時光;這次我第二次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我還是沒有死,我變成了妖怪。」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我發現我不再是一棵柳樹,因為樹還躺在那裡,皺褶枯萎了,而我已經從其中脫離了出來,我飄飄蕩蕩,尋找一個棲身之所,因為火熱的陽光讓我很不舒服。我尋尋覓覓,最終還是回到了我的本體,儘管它已枯萎,已隨時會腐朽,更重要的是,它的一根乾枯的枝丫,壓到了悠悠,悠悠瘦弱的身軀不堪重負。我回到樹身,想看看是不是可以動起來。」
「動起來的感覺真好。真的,如果你數十上百年一動不得動,也許你會理解我當時的感覺。動起來的那一刻,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我做不到的。我嘗試著紮根到更深處,找到更多的水,然後我就成功了;我嘗試著把這些水匯集到一起,然後送到悠悠腳下,我居然又成功了。我看著悠悠重新煥發了生機,重新有了笑容,這一切都讓我欣喜不已。『我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個問題我當時根本無暇思考,我深深沉浸在無所不能的幻覺中。」
「很久以後我知道了自己的『魂化』,但在那之前,我只是單純的欣喜,我欣喜於自己終於可以像曾經答應過的一樣,去照顧,去保護,我和她的女兒——悠悠。」
講到這裡,柳千一笑著看向思楊:「其實我講的這些,你是不是一句都不信?」
思楊正聽得入神,忽聽柳千一如此問他,一時倒有些不知如何作答,稍微回了回神,才說道:「倒也不是一句不信,但總不至於全信就是了。」
柳千一又笑了笑,「你是不相信我是柳樹還是不相信悠悠是竹子?」
「都不信。」思楊很堅定的說道。
「那你相信哪些?」
「說不清。」
......
見柳千一不再說話,思楊忍不住問道: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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