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十月十一,下午。
文華殿,暖閣。
「施堯臣、林燫其實都不差,這一去,實在可惜了。」
暖閣中燒著炭火,張居正素服角帶,坐在矮墩上遺憾道。
張居正今日是入宮請辭的——雖然只致仕三個月,但給流程一點不能少。
當然,臨行前談論正事,給同事兼弟子交代一二,都是應有之義。
朱翊鈞聞言,翻閱奏疏的頭並未抬起:「縱有撫世宰物之才,不能為新政所用,也只能引以為憾了。」
他將一本奏疏劃了個圈,放到一邊,又拿起一本:「再者說,此番逼著他們表明立場,不就是欺他們還要臉麼?」
「像那些不要臉的,還在朝中藏得好好的。」
分辨敵我,從來都是最艱難的事情。
南郊這番動靜,看似輕而易舉,實則已經放任醞釀數月,才能一擊奏效。
即便如此,也只能分辨些跳得厲害藏不住的,要臉不願意藏的。
至於某些抱著臥薪嘗膽心思的朝臣就只能往後硬來,沒得取巧了——在做事的時候,總會慢慢暴露態度。
張居正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提醒道:「此次去位朝臣一百九十餘,已然傷筋動骨,不能再擴大事態了。」
一百九十京官是什麼概念。
各部司的中堅,至少缺了三成!
若非萬曆二年、五年兩科,各增錄了二百進士,各部司的日常公務,恐怕都要受到影響。
朱翊鈞聞言,忍不住笑了笑:「多乎哉?不多矣。」
這點人算什麼?
歷史上龍椅上那位,二十年缺官不補,日子不是照樣過?
他這提前增補了進士,又立刻著手補官,準備充分,必然是不能鬧出亂子的。
當然,擴大事態的心思,朱翊鈞暫時還是沒有的。
張居正伸手烤火,靜靜看著御案後的皇帝。
皇帝稜角分明的面容下,依稀還能看到當初稚氣而早熟的影子。
卻是在一晃眼間,已經能為他張居正遮風擋雨了。
他將那份處理奏疏的從容看在眼裡,感慨萬千。
皇帝果真是長大了。
張居正略微收攝心神,開口問道:「欽天監守制這事,陛下準備如何收尾?」
這事認真來說,還是有些不厚道。
縱然是合乎禮法與規制,但在動機上仍舊飽為詬病。
當然,現在坊間的說法,並不是皇帝不能這樣做,而是他張居正,沒資格讓皇帝這樣做——平白壞了皇帝的名聲。
朱翊鈞緩緩放下手中的硃筆,抬頭看向張居正。
他瞥了一眼首輔先生迅速稀疏的頭髮,沉吟道:「朕是打算下旨,令殿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欽天監進修,結業後領一份差遣,並定為永例。」
「畢竟,讓申時行他們像元輔這樣,正兒八經去參考也不現實。」
倒不是說申時行不夠聰慧,而是內閣輔臣參考,本身就顯得輕佻。
現在靠著海瑞監考,用其聲望背書,士林官場也不好說什麼。
但之後肯定不能再如法炮製了,不妨形成定製。
就當是給內閣與二品衙門一個特權了。
張居正無意識地摸了摸頭頂,開口道:「現在辦這事倒是不會有什麼阻力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說話。
也是他威望比不得太祖高皇帝,沒資格輕飄飄一句話便單獨開闢祖制,否則,又怎會像如今這般,只能利用這位的祖制。
不過想必不會太遠了。
他批完最後一份奏疏,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走吧,朕送先生到午門。」
張居正見狀,也跟著起身:「臣自去便可,不敢勞動陛下。」
朱翊鈞笑了笑:「先生也客氣起來了,當初的幾位閣臣,朕能送到午門的也不多了,昨日還是攙著馬公走的,他不也坦然受之?」
說罷,轉身便走了出去。
張居正無奈地跟上,分辯道:「臣與馬公情形不同,臣此去,三月便回來了。」
受制是三個月,但額外又給了趕路的假期,所以是三月回返。
朱翊鈞推開暖閣的房門,一陣冷風吹來,一老一少齊齊縮了縮脖子。
門外的內臣連忙上前,給皇帝披上大氅,又遞了一件在首輔手中。
朱翊鈞搓了搓臉:「元輔去看過高先生與呂公了麼?」
他沒問馬自強,因為後者去看過張居正了。
張居正自力更生披上大氅:「臣早上去過了,子象還是老樣子,神志清醒,就是下不了地,倒是和卿的痰疾略有好轉。」
朱翊鈞聞言,嘆了一口氣,似自言自語一般:「等朕這幾日忙完,便去看看他們。」
兩人說著話的功夫,一前一後,從文華殿屋檐下走了出去。
張居正跟在皇帝右側,落後半步,見內臣跟的遠遠地,才繼續方才的話題:「陛下當增補閣臣了。」
先前有意放任也就罷了,現在再不補閣臣,申時行一個幹活得忙出病來。
說到這裡,朱翊鈞不免有些可惜:「本意是想讓余有丁辦完山東鹽政後入閣差遣,可惜,如今被束在山東巡撫之位上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張居正,意味難明:「先生,你說,王希烈是正寢麼?」
他不記得王希烈歷史什麼時候去世的。
但其人年近五十歲,上任不過兩月余,就心衰而死,很難不讓人多想。
張居正沉默片刻,正色回道:「陛下,沒由來的事,便不要多想了。」
朱翊鈞啞然。
天空中並沒有下雪,只有冬風來回席捲。
朱翊鈞用手緊住身上的大氅,略過了方才的話題,繼續談論起增補閣臣的事:「朕屬意王錫爵任吏部尚書,待先生回來,便讓他交還吏部,入閣辦事。」
張居正聞言並不意外,畢竟皇帝年初就準備讓此人入京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評價了一句:「王錫爵這些年任南京刑部侍郎、禮部左侍郎、應天巡撫,考成從來都是上佳,出身、資歷都合適,就是」
「就是性情暴躁,頗類定安伯。」
當初高拱掌吏部的時候,三天兩頭就被彈劾,與其行事風格自然有關係。
這王錫爵,也不遑多讓。
朱翊鈞笑道:「朕會注意的。」
要的就是王錫爵脾氣不好。
否則這小半年,單靠申時行怎麼壓制六部,甚至於王崇古?
申時行與王錫爵兩人既然號稱「蘇州絕戀」,正適合用在這段內閣與吏部分治的空窗期內。
張居正見皇帝有了決意,也沒再說什麼,而是緊接著道:「六部堂官呢?」
南郊這一遭過去,六部堂官一半都去了位,不補自然是不行的。
兩人一路從文華殿出來,走到御道上。
朱翊鈞沉吟片刻:「正好還有些拿不準,先生替朕參謀參謀。」
張居正跟在皇帝身後,並不出言推脫——這幾年向來如此。
朱翊鈞湊得張居正近些,免得老人家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如今禮部尚書馬自強告老,左侍郎趙錦致仕,只剩右侍郎林士章。」
「左侍郎朕有意讓國子監祭酒何洛文接了,至於尚書之位,尚在猶疑之中。」
也不是無人可用,問題就在於誰更合適些。
張居正聞言,有些意外:「林士章進補尚書不妥麼?」
林士章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花郎,資歷可比許國老多了,位在許國之下反而才有些不當。
朱翊鈞無奈回道:「朕也想過,但科道查考之後,吏科說林士章通番私稅,御史劾他不堪祀典。」
「加之在任兩年,目睹趙錦上躥下跳,也未與朕交心,朕不太放心。」
張居正欲言又止。
科道彈劾林士章,只是小節。
至於放任趙錦,也並非什麼罪大惡極的事,誰也說不準這位林侍郎是不是想來一出「鄭伯克段於鄢」,畢竟,是皇帝先放任趙錦的。
不過,皇帝既然說放心不下,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張居正棄了勸告的心思,在腦海中搜刮合適的人選,片刻後開口道:「汪宗伊如何?」
朱翊鈞聽得這個名字,一時沒有答話,而是認真盤算起來。
汪宗伊是嘉靖十七年進士,一度有「位躋八座,望著三朝」的美名,資歷上肯定是夠的。甚至於,還因為有拒絕嚴嵩父子的拉攏,在士林聲望上,也極為合適任這個禮部尚書。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於,其人有些過於實幹了,無論是做縣令,還是做堂官,都可謂清慎勤敏,釐正積弊。
連百姓都說他「為國為民,任勞任怨」,這種人物適合做實事,反而不適合在禮部。
尤其這位若是坐到禮部尚書的位置上恐怕朱翊鈞這幾年隨意使喚馬自強的好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但朱翊鈞權衡再三,也找不到比汪宗伊更合適的人選。
最終皇帝還是緩緩頷首:「善。」
說到這裡了,朱翊鈞也不停,乾脆將六部的安排陸續說了出來:「兵部這次空出一個右侍郎,朕屬意陳經邦。」
「陳炌致仕空出來的吏部侍郎暫時便不補了,讓姚弘謨一人佐王錫爵,他老實本分,兩人正好磨合一番。」
「至於刑部左侍郎,朕屬意許國。」
「戶部右侍郎總督倉場,朕一時還沒有人選。」
張居正靜靜聽著皇帝如數家珍。
等皇帝說到戶部,張居正當即有了回應:「范應期如何?」
朱翊鈞腳步頓時一緩。
范應期朱翊鈞不免猶豫起來。
小范人倒是沒什麼問題,狀元郎出身,如今的光祿寺卿,資歷和履歷上正好合適。
就是好像家風不太好——家族搞兼併田地,不慎鬧出群體性事件,最後被逼自殺的狀元郎,成分實在複雜。
思索半晌後,朱翊鈞還是決定給他一個機會:「那便如先生所言吧,朕稍後讓申時行廷推。」
這就是掌權與否的區別。
六部堂官的任用,提名權在廷議。
若是皇帝不掌權,別說想用誰,那必然是連名字都看不到。
至於現在嘛那當然是體貼申時行,讓其在舒適區里做個三旨相公了。
三言兩語間,便決定了新一屆六部堂官的人選,看似輕鬆,實則朱翊鈞已經感覺到人才匱乏了。
在張居正、申時行這些熟面孔被發掘一空後,其他人,就要進行一遍又一遍的能力與信任的篩查了——林士章就屬於過不了關了。
而這,又必然會耗費朱翊鈞大量的時間與精力。
一如方才所議論的各部堂官,河洛文、陳經邦、許國、范應期,都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日講官出身,萬曆元年以來,歷經地方與南北兩京,直到如今,才完成能力的磨鍊與信任的篩選。
但同樣也說了,那是得益於日講官出身。
在此之後,朱翊鈞不可能像之前那樣,有大把的時間耗費在日講和經筵上。
只能說中書舍人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正想著事情,張居正的聲音又將朱翊鈞的聲音拉了回來。
「陛下,臣此去之後,陛下萬事三思而後行。」
午門遙遙在望,張居正已經開始說起道別的話了。
朱翊鈞將手從大氅里拿了出來,抓住張居正:「先生方才還說小半年時間不長。」
張居正無奈,任由皇帝將自己手抓出大氅,飽受寒風。
口中繼續說著正事:「陛下,度田清戶一經開始,形勢愈演愈烈,中樞此事過後,尚且能消停一段時間,但地方上,恐怕也會不甘寂寞,陛下切記徐徐推進。」
朱翊鈞點了點頭。
對於張居正的提醒,他早有心理準備,更不會掉以輕心。
歷史上張居正度田是什麼場面?
是巡撫鳳陽江一麟奏,江北地方,軍民雜處,盜賊起伏。
是兩廣總督奏,邇來賊盜繁興。
是四川撫按王廷贍奏,為照、建昌等縣慘遭燒劫。
嗯,這還是一個月里冒出來的。
此外浙江的倭寇,山東的綠林,湖廣的礦賊,河南的白蓮,趕趟一樣,一股腦就冒了出來。
尊重客觀規律的話,這些事情,之後應該同樣會擺在朱翊鈞的御案上。
這就叫不甘寂寞。
但同樣的,中樞也不能被這些事牽著鼻子走。
無論多麼激烈,度田都不能停,田度完了,匪情慢慢就消退了。
朱翊鈞抓住張居正的手,神情誠摯:「先生放心,朕省得。」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戶部近年考取的稅務官,年後會隨錦衣衛一同灑出去,督促地方。」
「力求三年內完成度田清戶之事。」
度田是用開方法,以徑圍乘除,畸零截補。
沒有通數算的小吏,也做不了這事。
所以,中樞派些數算人才增援地方,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於錦衣衛,不過防身耳,更是合理不過。
張居正好奇道:「誰來提督此事?」
朱翊鈞早有腹稿:「沈鯉。」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心中回憶起沈鯉其人。
說實話,他對此人印象不算太好。
只因這位是高拱的河南老鄉,當初拒絕了定安伯的招攬。
張居正的耳朵,不可避免地聽了不少關於沈鯉的辱罵之詞。
現在靜下心來審視一番後,突然又覺得,這種老古板似乎正適合做這事。
張居正緩緩點頭:「陛下自有主張。」
說完這句,他猶豫片刻,又忍不住告誡一句:「陛下,務必約束稅官與錦衣衛,免得無事生非。」
朱翊鈞聞言,並不介懷,反而笑道:「所以朕會派御史與內臣同行監督。」
稅警的架子想搭起來沒這麼容易,但特事特辦度田,卻沒什麼難度,也算是打底了。
兩人走到午門前時,張居正只覺得還有太多事沒交代完,一時站定在了午門前。
張居正隱晦地打量了一番皇帝的身形,進言道:「陛下,今年正旦之後,或可校閱京營了。」
這事皇帝登基之後,張居正便提過,可惜被皇帝以身形不足以震懾兵丁給否了。
七年後的如今,時機卻是已經成熟。
朱翊鈞這次仍舊沒有一口應下來,而是在思索片刻後,謹慎回道:「朕稍後與王閣老、顧總督商議一番。」
雖然沒答應下來,不過他心中卻是意動了。
得益於他肉蛋奶均衡的良好飲食習慣,以及晨練、小跑、御射的綜合發展,步入十七歲之後,差不多有了個一米七出頭的樣子。
形體上不用顧慮太多,唯一要考慮的就是政治影響了。
只要王崇古支持,兵部石茂華反應不是太激烈,那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張居正解下大氅,交還給內侍,而後看著皇帝,支吾道:「陛下,若是申時行掌控不住局面,陛下或可向臣去信。」
支吾自然是因為這話有些僭越。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朱翊鈞聽了這話,忍不住咧嘴一笑:「好了,八年以來,朕可沒做過什麼蠢事,先生且安心返鄉。」
他說著,又將大氅拿了過了,披回了張居正身上。
張居正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不由得相視一笑。
他收起心緒,後退半步,朝皇帝一拜倒底:「臣去了,陛下萬事小心。」
朱翊鈞頷首:「朕上城樓目送先生。」
說罷,一者轉身出了午門,一者拾階上了城樓。
張居正走遠,朱翊鈞站在城樓上,憑欄遠眺。
等張居正背影消失在千步御道之後,朱翊鈞才悠悠開口:「大伴,朕還有什麼事未辦?」
張宏這四年間也老態了些許,他站在皇帝身後,聞言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萬歲爺,您月初的時候說,待南郊事了,便要親巡順天府。」
朱翊鈞突然想起這事,倒是忘記點順天府尹的人選了。
他偏頭看向張宏:「大伴,你再遣人去給申時行與王崇古各遞一張條子。」
「明日廷議,廷推順天府尹,隨朕親巡順天府。」
「另,議正旦閱兵諸事。」
最近睡不著有點焦躁,發現一個特別治癒的旅遊博主,就像一隻旅行牛蛙一樣,叫什麼藍戰非(僅代表目前視頻觀看下來的個人短暫感受,對其日後可能出現的任何失當言論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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