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相思賦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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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四處張望，尋找整飾妝容之物，我與蕭郎分別數日，我一定要打扮得精神些見他，不能在他面前顯露一絲疲態，讓他在思念傷心之外為我擔憂。

    我見窗台畔一個潔白的大瓷瓶中供插著數枝綠葉黃蕊、色澤鮮潤的水仙，於是對鏡將頭髮挽成雙環髻，摘下四朵水仙花分別斜插在鬢旁。桌案上放置著筆墨與硃砂，頓時靈機一動，將硃砂變化成胭脂，用指尖挑了一些分別塗擦在臉頰和唇瓣上。

    經過如此簡單粉飾後，鏡中人與昔日蘭陵少女並無太大分別。

    我剛剛轉過身隱藏在帷幔之後，就聽見殿門開合聲。

    數名內侍、侍女跟隨在蕭統身後進入暖閣，他們將蕭統肩上的披風取下，替他換掉厚重的錦袍，穿上一套適宜暖閣穿用的、稍薄一些的淡青色薄綢錦衣，隨後將茶盞奉上，在一旁依序侍立。

    蕭統行至桌案前，對他們道：「我想獨自在暖閣中靜一靜，你們不必在此侍候，都下去吧。」

    眾人答應著，輕輕退出門外。

    我倚靠著帷幔，怔怔注視著蕭統的一舉一動，見他走到桌案前，翻閱一些畫卷，俊容的憂鬱之色漸jiàn 褪去，唇角浮現淡淡的欣悅。

    我微微探頭張望，立刻辨認出那些畫卷是我夏日在水閣戲筆繪畫的花鳥蟲魚圖。因為皆是我一時興起遊戲之作，圖畫線條粗糙、筆法拙劣，本不值得一觀，蕭統親自持筆潤色修改，將一幅幅亂七八糟的圖形改繪成水墨畫。

    他低頭凝視的一幅圖，原本是我隨手畫的兩條長須錦鯉，旁邊還有不小心滴落的墨漬，經他妙手改繪後，那些雜亂無章的墨漬皆被化為隨風飄散的梨花，變成了一幅錦鯉水中戲落花圖。

    我不覺微微一笑，將鬢旁的水仙花摘取下一片，以法術將其幻化為潔白如雪的數片梨花瓣，輕輕吹起，梨花瓣借著微風吹落在那幅畫卷之上。

    卷上梨花雖假，此時梨花卻是真，還隱隱帶著清新甜冽的香氣。

    蕭統驚覺抬眸的一瞬，我從帷幔後閃身步出，站立在距離桌案一丈開外，對他嫣然微xiào 。

    他發現了我的身影，明眸霎時迸射出驚疑、訝異與迷離的光芒，指尖撫觸著那些新鮮的梨花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是……小紫兒麼？」

    這聲熟悉而溫柔的「小紫兒」傳入耳中，讓我心弦顫動、無xiàn 欣喜，我將手中的梨花瓣盡數凌空拋起，向他奔跑過去，一頭扎入他懷中，喚道：「蕭郎，是紫兒，我回來了！」

    他伸手托起我的臉頰，明眸隱然有淚，定定注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踮起腳尖，輕輕合上雙眸。

    他低垂下頭，將冰涼的雙唇印在我的唇上，說道：「是我在做夢麼？真的是紫兒麼？」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將積攢多日的相思之苦盡在這一吻中釋放，傾盡氣力向對方索取、同時亦給予對方所有。我微微張開小嘴，承shòu著他的親密吸吮與纏綿，我融化在他火般熾烈的熱吻中，沉浸於他的溫柔、他的力度、他的瘋狂、他的沉靜、他所有的一切。

    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們二人，既無上下三界之分，亦無人妖之別，惟有無窮無盡的相思與全心全意的依戀。

    他擁吻我良久，見我輕輕喘息，急忙放開了我。

    我伸手撫摸著他俊美的容顏，帶著無xiàn 歡喜與激動，含淚喚道：「蕭郎，紫兒離開的每一天都好想好想你！」

    他低頭注視著我，眸光如相思湖水般清澈，緩緩道：「蕭郎何嘗不是日夜思念小紫兒……我一直在佛前祈求，希望能有一日再見你一面，今日終於如願以償了。」

    我伏在他胸口，含淚說道：「我都看見了，我都知道……蕭郎為我日日忍受孤獨寂寞，夜夜登臨觀星台，還時常前往故地緬懷！我媽媽答應替我去求西王母娘娘准許我們在一起，阿姨用她的寶物送我回人間來見你一面，明日此時我必須回南海去。」

    蕭統擁緊了我，說道：「能夠得見紫兒，已是萬分之幸，我本來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得見了」，他目視我鬢旁的並蒂水仙花，眸光帶著憐惜之色，輕聲問：「南海本是仙家修行福地，你媽媽帶你去了南海麼？這些時日消瘦了許多，是身體不適麼？」

    我見他問及我身體狀況，思及一事，再也掩藏不住心中的喜悅，略帶羞澀對他說：「我消瘦是因為……是因為……」

    他面帶擔憂，垂首急問：「因為什麼？可以告訴我麼？」

    我在他耳畔低聲細語道：「因為，紫兒腹中有了蕭郎的骨肉……若要他長得胖些，我就只能消瘦一點點了……」

    蕭統聞聽此言，俊朗的容顏露出一抹前所未見的開心笑容，明眸瞬間掠過意外欣喜的神色，一遍遍打量著我。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說道：「蕭郎，你不高興麼？」

    他搖了搖頭，擁住我的纖細腰肢道：「我怎會不高興？」

    我感覺到他語氣雖然溫和寧靜，心跳卻加快了速度，足見心情之激動與愉悅，心頭亦是歡喜不已。

    窗外傳來北風呼嘯之聲，暖閣內卻溫暖如春日蘭陵。

    蕭統擁著我，輕聲道：「明年此時我就能做父親了，紫兒所生的皇兒必定聰明機靈又可愛，就像紫兒一樣。」

    我聽見此言，心中微微震動，不知該如何啟齒對他說出真相——

    我能告訴他，他必須等到十年之後才能見到我與他的孩子呱呱墜地麼？——

    我能告訴他，我所懷的孩子雖然是他的血脈，卻是狐族後裔，即使出生亦非人形，只能是一個小狐狸麼？——

    他若是知道如此種種事實，會不會無比失望、無比痛苦？

    我凝眸微xiào 了一下，說道：「或許它不像紫兒，更像蕭郎呢。」

    蕭統垂首低吻我的額發，說道：「像誰都不要緊，蕭郎不過一介凡夫俗子，他若是能如紫兒一般無憂無慮、永生不滅，豈不是更好？」

    我聽見他的話，心頭霎時掠過一絲黯然，忙道：「不，蕭郎並非凡夫俗子，紫兒亦不願永生不滅……若是能夠選zé ，我寧願與蕭郎一樣做一個真正的人類，陪伴蕭郎一生一世，不再做一隻妖狐！」

    蕭統聲音溫和低沉，說道：「我痴心的紫兒……至多數十載後，蕭郎就不會存活於世間了，紫兒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與天地同壽，或許下一世還會遇見勝似蕭郎之人……」

    我聽出了他話中淡淡痛苦、無奈與若有若無的醋意，擁住他細腰的雙手圈得更緊，迅速搖頭說道：「我才不要！除了蕭郎之外，我不要任何人，無論過多久，決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得到我的心！」

    蕭統握住我的手貼近胸口，明眸中閃動著淺淡的淚光。

    一日一夜的時光如電般飛逝，我們十指緊緊相扣，幾乎沒有片刻分離。

    沙漏的時辰指向我昨日前來西湖別苑的時辰，蕭統依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眸光溫柔而迷戀，表情微帶痛意，輕聲道：「紫兒，時辰已至，你不可以對靈芝仙子失信，該回去了。」

    我趴在他懷中不肯挪動身體，哽咽著說：「這次回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不要回去……我要在此陪伴蕭郎！」

    他聲音微微顫抖，撫著我的臉頰，說道：「紫兒，好好照顧自己和腹中孩兒，或許我們將來還有見面機huì 。倘若現在失信於人，何以圖將來？無論你我相隔多遠，我的心一直都會陪伴在你們母子身邊。」

    我嗚嗚咽咽落淚，不肯抬頭。

    蕭統將桌案上剪刀拿起，倏地將自己的髮絲剪下一縷，又將我的長髮依樣剪下匯集混合成兩束，一束藏於自己袖中，另一束平放在我掌心內，說道：「蕭郎今日在此指天為誓、斷髮為盟，無論今生是否有緣再見紫兒，無論異日魂歸何處，疼愛紫兒之心永無更改。」

    我緊握著我們二人的髮絲，幾乎將下唇咬破，眼淚如決堤之水滔滔而下，痛哭失聲。

    蕭統見我大哭，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將我擁緊，說道：「紫兒，是蕭郎對不起你，不能照顧你們母子，還讓你如此傷心難過……你怨蕭郎吧！」

    我隱約聽見耳畔傳來靈芝急促的呼喚聲，不敢再停留，咬一咬牙狠心用力推開了他，拭淚向門外飛奔而去。

    蕭統追趕而來，叮囑道：「紫兒，珍重自己，一切順其自然，記住了麼？」

    眼前一道白光乍現，我的身體被那白光所籠罩，迷迷茫茫中隨它一起離開人間。

    5　雲開鳳影落

    天空湛藍晴朗，我赤足踩踏著柔軟的沙灘行走，眼前是一片寬闊的海域，海面上星羅棋布散落著凸起的島嶼和巨大礁石，微風吹起海面漣漪，天水相連處海面呈現深藍。

    微風徐徐吹來，將我的髮絲纏繞成結，我緊握著蕭統臨別之時的剪下的那一束髮絲，抬首遙望海面，心中無xiàn 惆悵。

    南海風光雖美，卻難舒展我的心情，腹中小小胎兒漸jiàn 長大，我甚至可以隱約感覺到它心脈的微弱跳動聲，每當此時，我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淡淡的喜悅與哀愁交錯的情緒，更加思念蕭統。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定是青蒿。

    她移步靠近我身後，輕聲道：「紫萱，又在想蕭家太子麼？」

    我略微側首，悵然說道：「整整三個月未見面，不知蕭郎在人間情形如何，我怎能夠不想？」

    青蒿低嘆了口氣，對我說：「一切皆是姻緣註定，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人間應當正是春暖花開之時，你想再見他麼？」

    我無精打采，答道：「靈芝阿姨上次肯送我去見蕭郎一面，已是勉為其難，我怎能屢次前去懇求她？媽媽回到瑤池見西王母娘娘，至今仍無消息，看來此事並無希望了……」

    青蒿輕聲安慰道：「仙界一日便是人間一年，瑤池乃是仙境，紫姨前去瑤池未久，焉知不會有奇蹟出現？你再耐心等待幾日，或許紫姨很快就有好消息帶給你了!」

    我遠眺著波瀾起伏的海面，說道：「無論多久，我都願yì 等。可是，我擔心蕭郎他等不了那麼久。」

    青蒿神神秘秘一笑，對我說道：「你若是不放心，想去看看他，或許我可以設法助你。」

    我聞言又驚又喜，轉身問：「你如何助我？」

    青蒿抿嘴微xiào 道：「你莫要忘記靈芝仙子是我的師父，通天如意的符咒我亦會使用！今日師父前去西海給她家姑姑拜壽，因走得匆忙忘記攜帶寶物，通天如意此時就在南海！」

    我聽說青蒿能夠駕馭通天如意，料想靈芝仙子一時半刻不能返回南海，不如趁此大好機huì 抽空去見蕭統一面，當下無xiàn 歡喜，急忙對青蒿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猶豫什麼？好青蒿，我們立刻就去吧！」

    我們二人攜手悄悄進入靈芝修行的石殿內，見石榻旁的桌案上果然擱置著一物，正是通天如意。

    青蒿走近石榻，將如意執在手中端詳了片刻，對我說：「你站好了，我上次聽過一遍師父所念咒語，應該不會錯，且先試上一試！」

    我穩穩站定，聽見青蒿口中念念有詞，不久後通天如意上的紅寶石果然發出一陣陣異彩眩光，與上次靈芝啟動如意時一模一樣，高興不已，對青蒿道：「沒錯，就是這樣！」

    青蒿微微點頭，繼續施法。

    一道白光掠過眼前時，我懷著思念和企盼輕輕合上雙眸，等待著睜開眼眸看見蕭統站立在我面前，輕聲呼喚「紫兒」。

    四周很靜很靜，耳畔傳來一陣陣清脆婉轉的鳥鳴聲。

    我所立之處，是一個綠意蔥蘢的幽靜山谷，谷中綠樹成蔭、芳草遍地，數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從樹林中交錯流淌而下，一層薄薄的煙霧籠罩著山谷，遠處隱約傳來悠揚的琴聲。

    我佇立良久，依然不見有人影出現，仰頭環顧山谷，發覺谷中樹木形狀奇特、並非人間凡品，心中開始暗自著急，難道青蒿並未能如願將我送至人間，而將我帶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倘若此處不是人間，又是哪裡？

    我大聲呼喊道：「有沒有人在此？這裡是何處？誰能告訴我麼？」

    山谷中不斷迴響著我的呼喚聲，除了引逗來一隻羽毛鮮潤的小鳥兒落在我面前的枝頭上，並沒有任何人或者神鬼回答我的問題。

    我嘗試沿著小徑行走，希望能夠遇見指引道路之人，或者走出這個奇異之地，卻不料走了很久很久，依然是在谷中繞來繞去，最終回到了原來立足之地，這個山谷竟然沒有出口。

    我沮喪無比，幾乎要落下淚來，原本以為趁靈芝外出之機偷偷利用通天如意前往人間見蕭統，卻沒有想到青蒿的符咒會出紕漏，不但不能見到他，反而將自己困在一個不知何界的幽閉所在。

    我該如何是好？

    我遙望天空日升日落，已有四次。

    四日來，我被困在山谷中，除了那隻小鳥兒之外沒有見到任何生靈出現過。我的心情從焦急變為恐懼、由恐懼轉為絕望，再由絕望漸jiàn 而至平靜，只要有山谷樹上的鮮果和溪水，我就能夠生存下去，我會耐心等待靈芝和阿紫前來找我。

    我牢記著蕭統的話，我必須保重自己、必須保護好我們的孩子，即使我不能陪伴在他身邊，至少我知道，我們彼此之間是深深相愛的，無論咫尺天涯，我們的心靈永yuǎn 凝結在一起。

    我在清冽的泉水中洗淨一隻青翠的無名野果，正欲將它靠近唇邊，低頭看見溪水旁的山石上停駐著一隻紅色羽毛的小鳥，它在山谷中盤旋飛翔，間或會落在我身側不遠處，靜靜看一看我，然hòu 迅速飛離。

    我見它愣愣看著我，友好地將野果輕輕遞向它面前，問道：「你想吃果子麼？給你。」

    紅羽小鳥「啾啾」叫了兩聲，搖了搖頭。

    我見它不肯吃，只得將野果拿了回來，對它說：「你不吃，那我先吃了。謝謝你這幾天陪我一起玩，雖然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可是我會堅持在這裡住下去。我本來是一隻小狐狸，我們做好朋友吧！」

    小鳥又「啾啾」叫了三聲，點了點頭，向我不停扭頭示意。

    我微覺詫異，隨著它的目光看過去，見山頂幾株盤旋交錯的巨大梧桐樹上棲息著一隻金光燦爛的火鳳凰，全身的羽毛如同金子鑄成的一般，閃爍著奪目的璀璨光芒，那火鳳凰姿態驕傲、眸光灼灼逼視著我。

    小鳥神情歡悅，抖動翅膀向火鳳凰飛去，一邊飛翔一邊鳴叫，似乎向他稟報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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