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陸家宅院內的一間廂房內,昏暗的燭光不時地搖曳著身姿,勉為其難地在為這間略顯空蕩的房子帶去一絲聊勝於無的光亮。房間外的院落里此刻已經跪滿了被陸一凡下令守靈的百姓,三天時間就跪在那裡不吃不喝,百姓之中已經有十之八九快要堅持不住了,尤其是一些年邁體弱之人更是跪在那裡不住地搖晃著,只怕神識早就已經不清楚了。
房間內,紀原就這樣斜靠在窗邊,透過窗縫緊緊地注視著院外的情況,而他的眉頭在這三天裡幾乎就沒有舒展過,他有心救下外邊那些人,但卻因始終拗不過陸一凡的堅持而不得插手。
「不要殺我……求求你了,我沒有打瞌睡,只是稍稍閉了一下眼睛……」
突然,院中再度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可還不待這個男人的聲音完全落下,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的一名魂宗弟子沒有半點猶豫,目光冷冷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接著手中鋼刀便是猛然朝著那個男人的脖子狠狠地砍了下去,只聽到「噗嗤」一聲輕響,伴隨著周圍人的一陣驚呼,那個男人的腦袋便是順勢滾落在地上,哀嚎的聲音也戛然而止。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的第七個了,而這個男人的慘死也令周圍其他疲憊不堪的人猛地一陣機靈,繼而睏乏的精神也瞬間變得清醒了許多。
「嘶!」將院外的一切盡收眼底的紀原在魂宗弟子手起刀落的同時,他便是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口中也跟著那個男人的一聲嗚呼而發出一聲極為惋惜的嘆息。
「紀原,別再看了!」坐在房間內的唐若汐輕聲提醒道,「你幫不了他們,反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只會令你更加糾結!」
「三天以來,我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個死在我們手中的無辜百姓了!」紀原緩緩地收回目光,隨手還將窗戶給緊緊地關上,似乎不想再與外邊有半點共鳴。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眉頭已經皺成了團,眉宇之間也充斥著濃濃地惆悵之色,「饑寒交迫已經將他們逼到了極限,接下來只會越殺越快,越死越多!」
「是啊!」謝雲依靠在床榻旁手裡拎著一個酒壺,一直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而他回答紀原的時候語氣竟是出奇的平淡,就好像外邊所發生的一切與自己毫無關係一樣。
此刻在房間內,除了紀原、唐若汐和謝雲外,還有柳三刀、秦清羽、楚鼎、殷喜、劉猛和武妹,以及紀沂兒。陸一凡帶著陸俊和陸文才在正堂守靈,而整座宅院中也唯有這間大屋子可以讓紀原他們暫時棲身了。
「難道你們就想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凡他一直濫殺無辜嗎?」紀原似乎被謝雲冷漠的態度給激怒了,他眼睛顫抖著注視著房間內的幾人,神情激動地連聲說道,「你們很清楚現在一凡他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所作所為也絕非理智之舉,為何我們還要由著他這樣繼續錯下去呢?」
紀原此話一出,柳三刀的眼皮微微抖動了幾下,不過他並沒有馬上回答紀原的話,而是依舊坐在一旁低著頭自顧自地擦拭著自己的斬月刀。他擦刀的動作很慢而且很細膩,以至於刀鋒在他的擦拭之下色澤竟是變的有些刺眼起來。
「紀原,現在房間內的都是可以坦言相告的朋友,你不妨把你真正的顧慮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在合適的時機幫你!」秦清羽淡淡地開口道,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不經意地朝著始終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紀沂兒望了一眼。
聽到秦清羽的話,紀原不由地愣了一下,他眉頭緊鎖地望著秦清羽,不解地反問道:「我真正的顧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紀原!」唐若汐突然開口道,「你擔心紀姑娘會因此受到牽連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一凡因為陸大人和陸夫人的事情而性情大變,以前他絕對不會對無辜的百姓痛下殺手,但如今他卻可以不顧一切地用最殘酷的手段報復所有與此事有關的人,哪怕是稍有牽連都難逃他的怒火。所以你擔心一凡會因為紀姑娘是玄宗的人繼而遷怒於她,所以才會極力勸阻一凡絕不能濫殺無辜,甚至不惜頂撞一凡,其實目的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這一點我們都明白!」
唐若汐此話一出,紀原和紀沂兒同時一愣。紀原發愣是因為他自以為隱藏很深的心思竟然被唐若汐一語道破,繼而稍有驚訝。而紀沂兒的發愣則是純粹的意外,因為她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紀原的所作所為,竟然是為了避免自己免受牽連。當下,紀沂兒看向紀原的目光也變的有些複雜起來。對於自己這個哥哥,她的心裡其實始終都存在著一絲難以名狀的鬱結。
「我……」紀原被唐若汐說破心思,神色也變得稍稍有些尷尬起來,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的眼神猛地閃過一抹堅定之色,繼而點頭承認道,「你說的對!我之前極力勸阻一凡不可濫殺無辜的確是心存私心,皇宗畢竟是玄宗的走狗,說到底若是沒有玄宗的指使,皇宗斷然不會這麼大膽。這件事其實很容易想明白,之前玄宗派人來西皇山欲要拉攏魂宗,但卻被我們給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玄宗因此而懷恨在心,於是藉助皇宗之手對付我們也是情理之中。而沂兒如今的身份依舊是玄宗弟子,我的確擔心一凡會將矛頭轉向沂兒,無論是直接對付沂兒,還是想要利用沂兒引出皇宗,都不是我這個做哥哥想要看到的結果。」
「宗主絕對不會對紀姑娘不利的……」
「你先聽我說完!」不等殷喜張口辯解,紀原卻是猛地伸手打斷道,「我一開始的確是為了保護沂兒,甚至到現在也是如此。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我看到越來越多的無辜百姓死在我眼前,躺在外邊的那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體無時無刻不在觸動著我的心,現在我也是真的想救外邊那些人。因為,他們雖然當時對陸家遭受悲劇而熟視無睹,有罪……但罪不該死!」紀原的最後這句話說的尤其堅定。
柳三刀擦刀的動作伴隨著紀原的言語而陡然停滯了一下,只不過在停頓了片刻之後,柳三刀終究是沒有抬起頭來說話,而是將斬月刀翻轉了一下,繼而接著擦拭起來。
「那你想怎麼救他們?」武妹突然開口問道,「難不成要在魂宗弟子下手的時候出手阻止?」
「我能阻止一個卻不能阻止全部!」紀原神情複雜地喃喃自語道,「一凡現在的心情我能理解,因為我也曾體會過。但憤怒並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他現在視為草芥的那些可全都是一條條鮮活的性命啊?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一生的所愛和愛他們的人……怎麼能因為皇宗的罪孽而白白枉死呢?就算是魂宗宗主又如何?他又有什麼資格隨意奪去別人的性命呢?現在他的做法和當初皇宗屠殺陸家時又有什麼區別?在外邊的這些百姓眼中,或許陸一凡比黃軒還要可怕,而魂宗要比皇宗還要可恨!一凡他因為憤怒而性情大變,走上了一條大錯而特錯的路,我們這些人必須站出來阻止他再繼續錯下去,阻止他濫殺無辜!治標不如治本,我們只有阻止了一凡,才能停止這場殘忍的屠殺!」
「陸一凡絕不會就這麼算了!」秦清羽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紀原,語氣凝重地說道,「上一次他沒有直接下殺手,而是改讓這些人守靈謝罪,其實就已經算是為你退讓了幾分,這次若再執意勸阻,只怕非但不能解決你所說的問題,反而會適得其反!」
「所以我才和你們說這些!」紀原激動地說道,他用熾熱的目光掃視著房間內的每一個人,似乎是想尋找一個和自己同樣堅定的人,「我們一起去勸他,一定會成功!」
「其實……」謝雲在咽了一口酒後突然緩緩地張口說道,「我並不認為一凡如今的做法有什麼問題,外邊的這些人見死而不救,本就應該與殺人者同罪,如今不殺他們而是讓他們守靈其實已經算寬恕他們了!」
「你這麼想?」紀原難以置信地反問道,「外邊的這些人只是尋常百姓,他們在面對氣勢洶洶的皇宗弟子時不敢出面也是人之常情,因為那個時候誰敢出頭誰就自尋死路,他們想要活命自然不敢多管閒事,你又為何要苛刻他們呢?」
「既然如此,那現在我們又為什麼要管他們的閒事呢?」謝雲苦笑著反問道,「是因為一凡不如皇宗有氣勢?還是因為我們天生就是愛多管閒事的人?」
「謝雲,你這分明就是狡辯!」紀原頗為惱怒地衝著謝雲擺了擺手,索性不再於他爭執這個問題,而是將話鋒一轉急聲說道,「就算我們不幫外邊那些人,那我們總要幫幫一凡吧?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一凡這樣一直沉浸在憤怒與悲痛之中?我們都很清楚一凡的本心是善的,而他如今卻正在做惡事,我們難道也要置若罔聞?一凡錯,難道我們就要跟著錯嗎?」
「就算我們跟你去勸說宗主,可他若不聽你又打算如何?」武妹是第一個被紀原說動的人,她用一雙精明漂亮的眼睛緊張地盯著紀原,似乎是想聽紀原說出一個萬全之策,但紀原接下來所說的話卻是令她和房間內的其他人都被嚇了一跳。
「如果一凡一意孤行不聽勸阻的話,那我們就先禮而後兵,出手逼他收手……」
「紀原!」
「呼!」
就在紀原的話音剛剛落下的時候,柳三刀卻是陡然冷喝一聲,而與此同時其手中剛剛才被擦拭地鋥亮的長刀也猛然一揮,刀尖直指紀原,緊接著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柳三刀的身影卻是如同一道鬼魅般瞬間從椅子上閃掠而出,在半空中留下一串殘影之後,冰涼無比的刀刃竟是突然貼在了紀原的脖子上,而柳三刀那張布滿冷色的臉龐也陡然出現在紀原的面前。
就這樣,柳三刀反手握刀,並將刀鋒緊緊地貼在紀原的脖子上,而柳三刀自己則是就站在距離紀原極近的地方,身材高大的柳三刀微微眯著雙眸微微低頭俯視著紀原的雙眼,二人的臉龐距離之近恨不能鼻尖都快要貼到一起了,四目相對之間一抹壓抑的氣氛也在房間內緩緩彌散而出。
柳三刀的舉動令房間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唐若汐和紀沂兒、武妹三女更是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呼。謝雲和秦清羽、楚鼎幾人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而殷喜和劉猛則是直接站起身來,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裡,他們想要上前勸阻,但卻又不知該如何張口。
「紀原,你最好收回自己剛剛所說的話!」柳三刀目光冷厲地注視著紀原,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若敢對一凡有異心,那我柳三刀會第一個取了你的性命!」
「柳兄,你這是愚忠!」紀原在柳三刀的脅迫之下並不畏懼,他毫無避諱地直視著柳三刀的雙眼,神色鄭重地說道,「我剛才的意思並非是想要對一凡不利,恰恰相反,我是要救他!就因為我把他當成生死兄弟,所以我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錯再錯!」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柳三刀冷冷地反問道。
「善就是對,惡就是錯!」紀原的回答同樣不卑不亢,「恩怨分明是善,而濫殺無辜就是惡。曾經的一凡可以為了守護聖域邊疆與獸族血戰,為了保護心愛之人與皇族對抗,為了保護家人而與皇宗爭雄,甚至可以為了天道公義、為了兄弟情義而替謝雲報仇與封城樓宗不死不休,為我雪恨而不惜與獸族羅剎門為敵,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而這一切他都是對的,即便是殺人也是為大道而行。可如今的一凡將兩千無辜之人罰跪在外邊,稍有不如意便一殺了之,這就是在濫殺無辜,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之錯,是在做惡事……」
「我讀的書少,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統統不明白!」不等紀原話音落下,柳三刀便是直截了當地冷聲說道,「我只知道我柳三刀的命,是他陸一凡的!他讓我殺誰,我就殺誰!他讓我救誰,我就救誰!他讓我滅了哪族,我就滅了哪族!他讓我屠了哪座城,我就屠了哪座城!不需要知道對錯,不需要分清好壞,不需要辨別善惡,更不需要任何解釋!只要他想,只要他一句話,我柳三刀就是他陸一凡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柳三刀神色冷峻而堅毅,他這一句話不僅僅震撼了紀原,更狠狠地敲動了房間內每個人的心,「曾經我對一凡所說過的話,現在我在你面前再說一次,希望你能永遠記住:他陸一凡若是善,那我柳三刀便是這天下第一大善人,替他救盡天下蒼生,絕無二話!他陸一凡若是惡,那我柳三刀就是天下第一大惡人,替他殺光所有他要殺的人,不會眨一下眼,更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手軟!」
「你……和一凡到底是什麼關係?」紀原被柳三刀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他從未想到在柳三刀的心中,陸一凡的地位竟會重要到這種足以令其忘記自我的地步。
「這不重要!」柳三刀再度將自己的臉龐向下壓低了幾分,此刻紀原已經能明顯感覺到柳三刀的鼻息直撲在自己的臉上,「你只要記住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讓我聽到半點對一凡不滿的話,否則休怪我柳三刀不念朋友情義!」
「砰砰砰!」
就在房間內眾人深深地震驚於柳三刀的話時,房門外卻是陡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接著只聽到一名魂宗弟子畢恭畢敬地說道:「柳爺,宗主請您現在過去一趟!」
「知道了!」
柳三刀淡淡地答應一聲,而後他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沉浸在迷茫之中的紀原,接著他便翻手將長刀收入鞘中,直接繞過紀原朝著房門快步走去,最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房間外,只留下房間內面面相覷的眾人。
此刻,天色已經到了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