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初夏,邑城的早晨還是有些涼,寬敞的馬路上,行人車輛來往匆忙,神色冷凝,仿佛這些人走晚了幾秒,就少賺了成千上萬塊錢似的,這裡是邑城最密集而發達的核心商務區。不過如今中國再高大上的地方,背後也總有兩三條老舊陰深的弄堂。
「瘋丫頭,走吧走吧,快點,趁現在人多,多討點錢,」難聽的破鑼嗓子扯著喊。這是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漆黑「發亮」的臉被亂發遮著,上半身光裸著,下身只穿了一條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褲衩,他背駝得很厲害,背脊鼓成了一個小山包。
他身旁是一個用塑料布、廢木材和磚塊搭起來一個破棚子,搖搖欲墜的,不塌也是神奇了。
他說完話,從棚子裡鑽出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矮小,還沒有棚子高。
男人瞥了一眼,「你衣服咋又破了?」
「昨天晚上被釘子刮的,」分明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卻沒有孩子的清亮稚嫩,格外的沉靜沙啞。
男人碎罵,「晦氣喲,昨天沒討到幾分錢,還廢了一件上衫。都破成這樣了,還穿啥穿,脫下來,正好涼快。」
小女孩沒有猶豫的照做,她身上的那件破短袖本來就是男人從垃圾堆里扒出來,破了幾個洞。
衣服一脫,她就和男人一樣打赤膀了。她不羞不慌的跟男人走出巷子,向正道走去,他們手裡都拿著一個破袋子和一個破碗。
「傻要飯的喲,你至少給丫頭穿件衣服呀,小姑娘家光著身子像什麼樣子,她再小也是女孩,造孽呀,」路過一個婆婆,看不過去,好心說。
婆婆就住在弄堂里,這兩個乞丐是近一個月才到他們這裡討飯的,兩人似乎精神都有點問題,大的經常神神叨叨自語,小的呆呆愣愣,像木頭。他們在弄堂口靠近公廁的位置住下,天蒙蒙亮就出去要飯,天擦黑了才回來,沒有妨礙過別人,還幫街坊丟垃圾,大家看他們可憐也就沒有趕人。
「天氣熱,穿啥衣服,這樣涼快,」男乞丐對婆婆說,眼神凶凶的。婆婆退後一步,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小女孩,嘖聲,「不知好歹。」她不多管閒事了。
這麼兩個光膀子的人,在一眾高樓大廈和高檔豪車中間穿梭,顯得十分煞風景,尤其周圍走著的路人都是西裝革履的白領。
大家都朝他們投去或鄙夷或恥笑或憐憫的目光,還有優雅的女士為小女孩不穿上衣感到害臊,但他們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這邊就是CBD區?」
「是的,這裡是邑城最繁華的地方,控制著整個邑城,乃至小半個國家的經濟。」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畢恭畢敬的回答,眼睛始終顧及坐後位年輕人的情緒。
年輕人看他緊張的神色,不由輕笑,「Rubin,你不必這麼害怕我,你有經驗有資歷,而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中文怎麼說,嫩頭青,是這個詞吧,以後我或許還得仰仗你的幫助和指點。」
男人連忙誠惶誠恐道,「小少爺,您折煞我了,,,」
年輕人眉頭微皺,「叫我Laurent。」
即使他的語氣還是溫和的,可那股子與身俱來的氣勢,卻讓男人額頭上留下來冷汗。男人叫羅斌,是紅石集團旗下寶通銀行一個小經理。至於紅石集團,是世界上最大的華人跨國公司之一,旗下分設企業遍布時間各地,涉及金融、地產、物流等等,領域之廣令人嘆為觀止。
他一周前突然被上級安排了一個異常重大的任務,就是接待眼前的年輕人,謝嘉禾。
前天第一次在機場見到這位傳聞中的少爺時,羅斌愣了半天神,不光是他,其他接機者也不管自己要等的人了,齊刷刷的去朝謝嘉禾行注目禮。
紅燈亮起,車停下。
「咳,Laurent,我們馬上就要抵達紅石基建,中午會有一個歡迎儀式,,,,,,」
羅斌的話,謝嘉禾完全沒有聽進去,他的注意力被窗外某個不和諧的場景吸引了過去。一個小女孩,他覺得應該是女孩吧,光著上身,身上只穿了一條不合身的短褲,也沒有穿鞋,赤腳站在十字路口,離他們的車不到一米的距離。她旁邊還有一個男人,同樣赤身的打扮,正端著碗向等紅燈的行人乞討。
這一幕讓在國外出生長大,之前從未來過中國的謝嘉禾感到很驚奇,不是同情,而是驚奇,還有一絲滑稽。他覺得這兩個人像小丑。
「想不到這個區還有如此有礙市容的乞丐存在,警察應該管管了,」羅斌不以為然,在邑城乞討的人多得去,比起更慘的人,這對父女組合沒什麼特別的。
「我倒覺得挺有趣,」謝嘉禾禁不住輕笑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發笑,或許初到中國的新鮮勁還在,看什麼都是新鮮的。
紅燈換綠燈,車很快開走,高級轎車排出來的尾氣都不一樣,嗆了小女孩一臉。小女孩面無表情的朝車屁股看去。
『嘣』的一聲,幾枚硬幣掉進她的碗裡,「可憐的孩子,去買一件像樣的衣服吧。」給錢的人捂著鼻子說完,又嫌惡的快步走開。
這個物價飛漲的年代,幾塊錢能買什麼衣服呢?小女孩終於有了別的表情,自嘲,苦笑。
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接受自己變成一個孩子的事實,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小乞丐。老天爺對她可真好啊。
她記得自己分明在去機場的路上,所坐的出租車撞上了一輛側翻卡車,她應該是死了,為什麼一睜開眼睛,世界就變了?
她不是孩子,她今年已過了二十四歲,她叫孔瑕。
碗裡的硬幣被一隻黑手拿走,「不錯不錯,今天我們能吃點肉啦,」男乞丐裂開嘴樂呵,「走,我們買支烤串吃。」
「你吃吧,我不吃。」
「不吃拉倒,我自己吃,」男乞丐並不遷就她,轉身就朝燒烤攤走去。
孔瑕不怪男乞丐自私,她剛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人,那張黑乎乎的臉,渾身臭氣,還有眼角里的眼屎,簡直嚇了孔瑕一大跳,她以為自己下地獄了。
一貧如洗,家徒四壁,說真的,就算她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經歷過這樣貧瘠的生活。
男乞丐叫虎子,孔瑕聽到有人叫他癲虎,他是個精神病,時而清醒,時而瘋癲,靠撿垃圾和乞討為生。
虎子住在離邑城兩百多公里以外的一個鎮上,那邊的縣裡有一家精神病院,清醒的虎子告訴她,他是在精神病院後面的垃圾堆里撿到她的。
他說她也是瘋子,於是天天瘋丫頭的叫她。
老天爺夠厚愛她,前世是瘸子,現在是瘋子。
晚上收工,孔瑕和虎子回到公廁邊的家,她坐在狹小的空間裡,數點零碎的硬幣,在破筆記本上做記錄,外面,虎子整理撿回來的垃圾。
今天虎子難得沒有犯病,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孔瑕習慣了他濃重的口音,「瘋丫頭,你可真聰明,會識數,要不然我得被那收破爛的騙成鬼。」
「你不是認得數字嗎?」
「認得,但算不得。那一啊二啊,加減乘除,我的腦袋不行。撿到你的時候,你脖子上不是掛著個牌牌嗎?我看了好幾遍才看懂是你的生日。」
虎子說的牌牌,孔瑕也見過,應該是精神病院給病人配置的名片,寫著姓名和出生日期,不過名字已經被垃圾堆里的湯水打濕看不清楚,她只能從上面推知這個身體有九歲,可是外表比六七歲的孩子還矮小。
夜深,聽見虎子的鼾聲,孔瑕輕手輕腳的站起來,沿著白天的路走到江邊,走到堤壩上抱膝坐下來,半彎的明月掛在半空中,江水急促的流淌進大海。孔瑕出神的望著上游的方向,她原本的家就在那裡,還有很遠的距離,她的親人,還有朋友。
孔瑕忽的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她想那些人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會在乎她的死活嗎?真正愛護她的人都不在了。這個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瘋丫頭,瘋丫頭,」虎子的喊聲在空曠的堤岸上顯得尤為刺耳,「你怎麼又跑到江邊來了,真是瘋子,不知道危險嗎?」
孔瑕哂笑,一個瘋子罵別人瘋子。
「走,跟我回去睡覺。」
孔瑕被他半拉半拽的往回拖。
遠處響起遠洋輪船的汽鳴聲,在這個夜晚聽起來尤為悠揚。
就在江的另一邊,佇立著一排豪華江景公寓,謝嘉禾剛洗完澡,坐在沙發上與母親通電話,「覺得中國怎麼樣?」
「比想像中要好,不過,就算再好,也不是你們把我獨自扔在這裡的理由。」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你爸爸曾經因為我違背了你祖父的命令,是我們有愧於他,無法再拒絕了,你祖父讓你過去,也是想鍛煉你。」
「不是什麼鍛煉,是因為我是跟他最不親近的孫子吧,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他說我連中文都說不流利。」
「Laurent,你爸爸說了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在中國生活,興許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