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暑殿為綠竹環繞,修長的枝葉如綠雲籠罩著亭台樓閣。江彬穿過綠蔭,跪在殿檐下:「兒臣求見父皇。」
微風拂過曳地的水精簾,晶瑩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小黃門掀簾,對他道:「皇庶子請吧,萬歲在裡頭等您呢。」
江彬剛躬身進來,就覺涼風徐徐,拂面而來。六個青銅冰鑒相對而設,上頭放置著各色鮮花鮮果。江彬一看月池不在,就是心頭狂喜。他可是快馬加鞭,折回府邸,換了官服就衝進宮來,果然被他搶先一步,這下可以來一個先下手為強。
他一見朱厚照,就撲通一聲跪下,然後膝行過去道:「父皇!兒臣叩見父皇。」
聽著話里已帶著哭腔,朱厚照翻了個白眼:「有事說事,不知道還以為你爹沒了呢!」
江彬一窒,他道:「父皇萬壽無疆,是兒臣無狀,不過兒臣也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他情知錦衣衛和東廠爪牙眾多,大街上鬧出的事,必然瞞不過朱厚照的耳目,便不敢怎麼添油加醋:「團營公務繁忙,但身為人子,豈能以公事為由而疏於孝敬呢?兒臣一忙完了,就想抓緊時間,帶著兄弟們去演練馬球,好在九九重陽時給父皇一個驚喜。沒想到,兒臣因著在路上太過心急,冒犯了李侍郎……」
江彬說得非常謙卑,李侍郎派人射下他的帽子,是他罪有應得,但李侍郎還要繼續怪罪,他實在是招架不住,故而來求父皇的庇佑。江彬話說得很漂亮:「兒臣是父皇的義子,自己的臉面是不打緊,可若是丟了您的顏面和威風,那兒臣真是萬死難贖其罪。再說了,軍中不同於官場,要想練兵,還是得有一二威嚴在。為著父皇和差事考慮,兒臣這才不敢再退,可李侍郎卻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讓,兒臣實在不知是哪裡得罪了侍郎啊。」
江彬正念叨著,就聽外頭的人報李越到了西苑口了。他心頭暗笑,這下好了,李越要是進來繼續苦苦相逼,一下就落了下乘,明擺著是他找事,若他也走以退為進之道,那這事就更變成了一場誤會,那就更鬧騰不起來。如他攀扯馬中錫一案,他也不虛,因為這事本來就不是他幹的。不論怎麼看,今兒他都不會吃虧。
他正得意洋洋間,就見小黃門們魚貫而入,輕車熟路地悉數將冰鑒撤下去,又在階下設紫檀嵌楠木心長方凳,凳子前居然還放了一個小几。小几上還放了一盞消暑茶和幾色點心。
江彬的喉嚨直跳,已是說不出話來。等到所有東西都放好了,李越才進門,果然是汗濕鬢髮,面如傅粉。朱厚照一見她這個樣子就皺眉:「免禮平身,快去坐下。」
小太監忙執扇上來,要替她扇風,卻被朱厚照喝退:「糊塗東西,熱身子豈可被風吹。拿巾帕來。」
小太監唬了一跳,忙來替月池拭汗。月池搖頭謝絕,取過來自己胡亂抹了兩把,茶也喝了半盞就放下了,接著就起身道:「謝萬歲隆恩,微臣萬分惶恐。」
江彬咬牙,可沒看出你有半點緊張的樣子。侍立一旁的劉瑾見狀暗道,這個蠢貨。
朱厚照問道:「說吧,你這個天跑來,是為何事。」
月池斂目道:「臣此來,是要彈劾平虜伯的三大罪狀!」
劉瑾癟癟嘴,挑挑眉,好傢夥,這是一上來就打,連喝碗水的功夫都不肯等啊。
江彬是結結實實吃了一驚。李越,一個出身貧寒的草民,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其心性謀略不可小覷。他既然敢真刀真槍捅上來,就證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可他憑什麼呢?皇上再寵愛他,也不可能為他無故重罰自己這麼一個伯爵吧!
江彬正心亂如麻間,就聽李越朗聲道:「聖上厚待平虜伯,既為表彰其功勳,又為樹其為典範,以激勵天下貧寒軍士,只要他們恪盡職守,保家衛國,便有登天之路,便有富貴之享。可平虜伯肩負如此重任,不思為聖上分憂,為朝廷納才,反而以孝順為名,和團營將領一道,成日溜須拍馬,諂媚侍君。他將聖上的治軍大策,扭曲敗壞為陰詭小術。這難道不是一樁大罪嗎?」
江彬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他說得居然會是這個。他以為是李越是在小打小鬧,誰知人家根本不屑於在這些微末小事上與他爭持,而是直接往命根子上捅。
而人家奏的這些東西,竟然是他之前連想都沒想到的。他們這些軍戶出身,驟登高位,在他們眼中,皇上的恩寵就是肥肉,底下的將領都是分肉的人,人多了,每個人分的肉就會少。這就是江彬準備拉攏同僚,排除異己,牢牢把住朱厚照身邊的原因。他想的是,只要他們伺候得聖上滿意,自然是權財兩得,他沒料到的是,那麼多人都肯拉下臉來把皇上哄得舒舒服服,皇上憑什麼要給他這一份遠超眾人的殊榮呢?
江彬畢竟是個聰明人,當下臉上就冷汗涔涔,他情知此事絕不能應下來,忙道:「父皇明鑑,兒臣絕無此意,兒子既是臣子,當在公事上效命,又是您的義子,自然該多多孝順您。兒臣是想把這兩樁事都做好,沒曾想惹出這樣的誤會……」
他一語未盡,月池就朗聲道:「平虜伯,事實如何,聖上自有明鑑。」
江彬還要再辨,只聽她斥道:「混賬,你以為這是鄉里扯皮不成,奏事未完,豈容你在這裡拉扯。」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卻自有一番端嚴威儀。江彬一時找不出理由,便看向朱厚照,可他的父皇嘴邊噙著神秘的笑意,正好整以暇地望著他們,就像在看一場精彩的大戲。
江彬這下才是真正的如墜冰窟。他開始絞盡腦汁想應對之策,可月池根本不會給他反應的機會。
她道:「適才說是對上不忠,接下來再來談談對下不仁。將者的仁道,既指愛護部屬,又指庇佑黎民。萬歲一直痛心,團營士卒的生活困苦。平虜伯新官上任,不僅不為底下的士卒爭取福利,反而給他們又添了樁樁件件的雜務。在馬球場鞍前馬後的伺候,就是平虜伯的愛護士卒之道嗎?在京城大街上縱馬行兇,就是平虜伯的為官之風嗎?」
江彬辯解道:「兄弟們訓練辛苦,我也是為他們在訓練閒暇之餘,找一個消遣的法子,再說了,打馬球也有利於強健體魄啊。」
劉瑾都忍不住發笑,媽呀,這理由都找出來了,反應能力也稱得上是上佳。朱厚照和月池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也俱都有笑意。月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麼,敢問平虜伯,你可保障團營的糧草、月銀供給,可曾嚴厲拒絕大小官員私役士卒?」
江彬正想一口應下,就聽月池悠悠:「話可要想好了再說。欺君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彬的嘴巴張了又閉,他心道李越擺明是要和他撕破臉,要是他手裡真有證據,豈會不直接拿出來,這一定是在詐他。他下定決心,道:「父皇,兒臣肯定是……」
誰知,他一語未盡,朱厚照就擺擺手道:「罷了,這兩樁大罪都稟奏了,第三樣又是什麼。」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這說起這第三樣,更是不得了。他居然當街毀壞御賜之物。」
江彬的眼睛這下瞪得比銅鈴還大,這又是扯些什麼鬼:「你胡說。不過是污了你一件常服,你居然攀咬到……」
話說到了一半,他突然卡殼,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月池。月池笑道:「我的常服,可也是御賜內造。皇上,他這三罪並罰,依律可當斬。」
她面上帶笑,朱厚照和劉瑾一時之間都猜不出她的心意。若依她往日的心性,馬中錫死了,她必定得找個人墊背,如今她雖然面上不顯,可心底指不定是何等的咬牙切齒。然而,朱厚照卻不想就此殺了江彬。第一、江彬確有勇武,第二、江彬剛立下功勞,第三、江彬是個識時務懂變通之人,是足以派上用場的。
江彬此時也不由瘋狂自救:「父皇,李侍郎從頭到尾都沒有拿出證據,難道就憑他一面之詞,就要取兒臣的性命嗎?即便兒臣有過,那也是要是三法司論處,父皇聖裁啊。我知李侍郎急公好義,這般為難我,必不只是為一件衣裳,怕是因馬都堂之死遷怒,可我敢對天發誓,馬都堂病逝獄中,確實同我沒有絲毫的聯繫吶!」到了這個節骨眼,他只能服個軟,趕快和馬中錫之死撇清關係。
月池對他的誓言充耳不聞,而是逮住他的話頭:「萬歲,既然平虜伯要證據,何不讓三法司來給他一個真憑實據呢?相信在團營中許多人,都願意出來當旁證。」
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浮於眾,眾必非之。江彬得寵,新舊勢力中嫉恨者何止百十,一旦紫禁城的風向變了,只怕就要牆倒眾人推。這事鬧得越大,對江彬就越不利。
江彬這下也回過神,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他心知肚明,此刻唯一能保住他的,就只有獨掌乾坤的大明天子了。於是,他當場涕泗橫流,一行哭一行求:「兒臣知錯,兒臣驟擔大任,才微識淺,處事的確有不當之處,但兒臣對父皇的孝心、忠心,乃是天地可鑑啊!」
然而,任他磕頭如搗蒜,哭喊聲震天,盤踞在龍椅上的巨獸回應他的仍是一片死寂。江彬心膽欲裂,難道今兒真是他的死期了?李越還在一旁說風涼話:「孝心、忠心,可不是空口白話出來的。」
這看似無意的一句話,卻突然點醒他。江彬突然福至心靈,道:「父皇在上,兒臣願立下軍令狀,一年,不,半年,定叫奮武營脫胎換骨,直追邊軍!兒臣、兒臣也定會督促許泰等人,督促世襲將官,選賢舉能……約束手下的人,叫他們不要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懇請父皇,再給兒子一個機會吧!」
他磕得額頭青紫,頭暈目眩,才終於等來了期盼已久的天籟之音。朱厚照道:「就饒他一次,允他戴罪立功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這麼說,萬歲是要用家法教訓,而非是依國法處置了?」
朱厚照頜首道:「朕正是這個意思。」
劉瑾看向月池,說實在的,他不大想李越在這裡栽跟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註定他不可能和手握兵權的江彬走得太近,只能眼看著他和佛保穿一條褲子。在這個前提下,他就不希望江彬太得勢。李越又不一樣了,好歹這麼些年了,他又肯和他合作……想到此,他對著月池微微搖了搖頭。
月池一愣,她忽然笑開:「您都這麼說了,臣還能說什麼呢?」
朱厚照一愣,只見她緩步上前,端起了茶盞。
她的這番舉動,不僅超乎朱厚照的預料,更是讓江彬大跌眼鏡。江彬本以為自個兒在今日不死也要脫層皮,沒想到,李越先前死咬不放,現下竟會這麼容易就鬆口了。他欣喜之餘,又覺實在不合情理,難不成他還有後招?他正思忖間,那剩下的半杯清暑茶從他的頭頂直直澆下來。
江彬被澆了個透心涼。白朮、茯苓等藥渣,還掛在他的頭髮上。雖沒有實質的傷害,可這種赤/裸裸的羞辱,更讓他難以忍受。他的臉漲得通紅,雙拳緊握,一言不發。
月池看向朱厚照:「既是以家法處置,難道我還教不得他?」
朱厚照的瞳孔微縮,忽然放聲大笑:「教得,當然教得。要是連你都教不得,誰還有資格呢?」
江彬安然回府,許泰等人都是喜不自勝。劉暉道:「我就知道,皇爺對江哥那是恩寵有加,他李越再厲害,也動不了我們江哥一根頭髮啊。」
這馬屁可謂是拍到了馬腿上,江彬又羞又惱:「行了,快閉嘴吧!」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癭永小心翼翼道:「這……您不是好好回來了嗎?難不成出了什麼大事。」
「天大的事!」江彬罵道,「老子從今以後,又多了一個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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