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入職的研究生生存狀態迥異。蔣嬈很快融入了辦公室的氛圍,每天和機關人員過著一樣輕鬆自在的生活,準時上下班。杜飛也順利地接手了范磊走後留下的工作,雖然沒有幹得風生水起,但顯然也頗受人力資源部陳部長的器重。
橫向一比,我明顯感覺業務不熟,尤其是對下面各個分子公司的業務情況不了解,面對他們的總結報告常常不知所云。而有了上次的調動風波後,我有了種切實的緊迫感。我知道機關的悠閒生活不是為我這種沒有關係背景的人設的,渴望著能夠儘快掌握業務知識,結合自己的理論,發揮出最佳的效果。可面對楊部長每天交代的文山書海式的水磨功夫,我又實在是提不起興趣。就這樣,我每天戰戰兢兢卻又無處著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點驚弓之鳥,不然,為何別人過得都很輕鬆,唯獨我每日惶惶不可終日呢?
這天晚上在單位吃飯,食堂的值班大姐和另一個廚師忙完工作後,坐在門口閒聊。值班大姐大概四十歲不到的年紀,皮膚很白,一雙鳳目風情萬種,倒是個美人的胚子。廚師是個四十多歲的光頭男人,整天笑嘻嘻的,沒個正經的樣子。我在食堂吃飯的時間長了,和他們都不生分。
這光頭笑嘻嘻地對我說:「大個子,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
我心說,這人說話未免太過唐突隨意,工資可是別人的隱私。但不回答又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便敷衍說:「沒多少錢,現在還實習呢,不知道轉正後多少。」
值班大姐說:「現在白領也不吃香了,我那口子跑長途貨運,一個月一萬多塊錢,雖然辛苦,可是掙錢養家不含糊。」
我附和著說:「是啊,現在知識不值錢,實幹出真知嘛。」
光頭笑著說:「志化總部機關辦公室的人,掙得都不少,你慢慢熬吧。」話鋒一轉,嬉皮笑臉地對我說:「你看你多幸福,碩士畢業,年輕有為,個子高高,還是個坐機關的!」
值班大姐笑著說:「你別老逗他了。今天我們晚上值班,想吃什麼夜宵啊?」
光頭繼續嬉皮笑臉地說:「我想吃你豆腐。」
我聞言臉色不禁一紅,一看那大姐倒也面色自若,渾不在意,只是嘴裡說:「你別把人家小孩子教壞了。」
光頭笑著說:「不讓做業務,還不讓培訓講講課嗎?」
我好奇地問:「什麼做業務和講講課?」
光頭笑著說:「從前有一隻公貓,長得玉樹臨風,老是惹得周圍的母貓過來和他鬼混,荒廢了抓耗子的本職工作。主人一怒之下將他閹了。結果第二年春天,公貓周圍仍然母貓環繞。主人大奇,問他:『不是把你閹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母貓圍著你?』公貓笑著說:『不讓做業務還不讓培訓講講課嗎?』」
我聽了差點噴飯,值班大姐也是笑得前仰後合。
回家後,我問母親:「怎麼男女同事之間當著別人的面,肆無忌憚地開這種葷玩笑?」
母親說:「你剛入社會,又在辦公室工作,當然不曉得基層的情況。就是這樣的。還有更難聽的話呢,不必當真。」我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頭。
楊部長想在經營工作上搞出點新意,適逢公司下屬的房地產項目即將開盤,他在仔細考慮後,把重點放在了物業服務和盈利模式創新上。這天,楊部長帶著我和苗胖子去物業公司了解情況,接待我們的是物業公司的總經理老徐。
老徐退伍軍人出身,身板筆直,動作靈敏,五十幾歲的人顯得精神矍鑠,與楊部長臃腫龐大、四平八穩的狀態迥異。和老徐一起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五官扁平,擔任物業主任,有著家庭婦女嘮叨和繁瑣的特質。我心說,這倆人搭夥工作才叫絕配呢,一個英武果斷,一個拖沓婆媽,當真是相得益彰。
老徐也不說客套話,簡單明了:「總部領導光顧,有什麼指示?我們一定盡力配合。」態度不卑不亢,神態不親不疏。
楊部長笑著說:「公司的新樓盤即將上市。一個房地產項目的競爭優勢,除了建築質量,後期的軟性服務也是買房者考慮的重要因素。萬科品牌為什麼這麼響?其優質的物業管理水平絕對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因此,公司決定研究如何改變目前物業公司的服務和盈利模式,爭取在新樓盤上市時,能提供更優質的服務,打響志化集團的品牌。」
老徐淡淡一笑,反問道:「那麼領導們具體準備怎麼做呢?」
楊部長說:「去年,我們集團公司所有業務板塊只有物業虧損,老徐,有沒有想過創新經營模式,提升服務質量,爭取今年盈利?我們部門的老苗和小李將專門負責這項工作的策劃組織,你可要支持我們的工作啊。小李,你說說我們的思路。」
我趕緊整理了一下出發前與楊部長溝通的思路,接口道:「徐總,下面由我介紹下我們的思路,如有不成熟的地方,還請您指正。物業公司要盈利,增收節支是最基本的方法。我們建議適時提高物業費的收費標準,在既有物業費收入的模式上拓展多種經營,以小區公建招商引資,增加收入。同時,儘量節省開支。在物業服務上,借鑑行業內標杆企業的標準,進行推廣和實施。」
老徐一聽這話,一下子從謹慎寡言調換到了機關槍爆豆的狀態,滔滔不絕地說道:「目前,全國的物業行業都在虧損。與外國人重視後期的物業服務不同,中國人的習慣還是看重房子質量。市場上多數物業公司繳收物業費難,我們小區去年全年都在大力催繳物業費,想盡各種辦法,最後徵收比例基本也就接近百分之八十七。想漲物業費更難,中國人的素質擺在這裡,周邊的一些小區物業試圖上漲物業費,遭到業主的集體抵制。物業公司是服務者,又不能和業主翻臉,好說歹說才算平息;至於增加收入渠道,我們也不是沒想過,但物業費是收入的大頭,停車費和廣告收入都只占不多的比例。我們服務的是自家公司的小區,安保、綠化以及各種保潔工作質量必須得到保證。在資金有限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儘量減少保安、管理、機電、清潔工等配置數量。即使這樣,分攤成本後也存在虧損。服務質量與節支只能說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總部領導如果有什麼高見,我們願意虛心學習。」
我們結結實實地吃了個軟釘子。
苗胖子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局外人姿態。我想著在外人跟前要維護楊部長的權威和面子,畢竟他是我的直屬領導,便試著緩和氣氛道:「徐總,您太客氣了,您是這方面的專家,經驗豐富,我向您學習倒是真的。公司要提高物業乃至整個房地產板塊的經營和服務水平,我們責無旁貸要共同努力把這項工作做好。以後的工作,我還要多和您請教和溝通。」
老徐笑道:「高材生就是高材生,說話就是有水平。我們物業公司就是缺這種高學歷、高素質的人才。楊部長,什麼時候把你的精英借給我使使?」
我正埋頭記錄,一聽此言,心裡不禁又是一驚,這已經是進公司以來,我第二次從別人的嘴裡聽到要把我從總部調出了,不知這老徐是有心還是無意。我抬眼望去,老徐一雙探照燈般閃亮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著我,精光四射。
楊部長輕描淡寫地笑道:「小李剛來公司,很多業務我還要手把手地教他。年輕人嘛,成長是需要時間積累的。徐總,以後的工作我就讓老苗和小李與你聯繫。」
老徐明顯言不由衷地笑著說:「總部領導多給我們點指示,我們下面的工作也好做些。」
扁平臉女人接道:「我們物業工作真的不好做。每天面對業主,要解決各種糾紛和問題,急了不行,怠慢了也不行。為了完成公司的業務指標,收費高了業主不同意,收費低了公司不答應,真是兩頭受氣,難上加難。我們員工幹得多,掙得少,連逛街的時間都沒有。你看我來公司才幾年,感覺老了有十多歲呢!」
我心裡一樂,心說,把私人的事往工作上扯,這是典型的家庭婦女特徵啊。
晚上和邢斌一起吃飯,說起我們部門正在搞物業公司盈利模式創新的事情,邢斌笑著說:「公司就是這樣,總部管著下面的公司,但是又不熟悉具體業務,最後就變成了亂管、瞎管。」
我問他:「到底總部和下屬分子公司的級別上誰高誰低?」
邢斌說:「理論上當然是總部級別高,機關嘛!但是,實際上總部只是服務和支撐部門,分子公司才是完成全年業績指標的創效單位。那些分子公司的老總都是花總的親信,不然,花總怎麼放心把全年的業績分交給他們?分子公司對總部檯面上『領導,領導』地叫著,私底下根本不把總部當回事。」
我說:「那你覺得我們這事能成嗎?」
邢斌說:「楊部長太理論和教條化了,不了解實際情況,光沿著以前給花總當秘書的思路去做表面功夫,說得再天花亂墜,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還是白搭。」
我追問道:「那老徐呢?」
邢斌笑著說:「不敢說水平有多高,起碼比楊部長務實多了。」
轉過天來,按照計劃,老苗與我要和物業公司共同看下未來房地產的公建位置和布局。結果,老苗臨時推脫有事,我只能在老徐和扁平臉女人的陪同下,獨自前往正在施工的現場考察。
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上,老徐身姿挺拔,聲音洪亮,好像一個橫刀立馬的將軍般意氣風發地說:「新房建成以後,我們要留位置最好的幾處公建,在這裡建洗澡堂和檯球室,同時,引進最好的綠化維護設施,招聘社會上有經驗的優秀物業人才,把整個小區的服務提升一個檔次。到時候,不愁指標完不成。我有信心,物業公司明年將有大的變化。」
我看著這個退伍老軍人的英姿風骨,如一隻蒼健的頭狼,雄壯威武,與總部機關的一干烏煙瘴氣、懶散萎靡截然不同,不禁發自肺腑地說:「祝徐總能夠借著公司房地產新項目開盤的東風,開創工作的新局面。」
老徐道:「你這個年輕人很有意思,說話辦事雖然有點學生氣,不過,腦子還算夠用,假以時日,會有一番作為的。」
我剛笑了笑表示感謝,便被老徐接下來的話弄得左右為難:「小李啊,我現在非常想招幾個人才。你是高材生,你說,一頭獅子帶著一群羊的團隊厲害還是一隻羊帶著一群獅子的團隊厲害?」
我又看到了老徐那兩盞「探照燈」在盯著我,心裏面一陣陣地發毛,心說,你老兄老是瞪著眼睛、旁敲側擊地考驗我,要是在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會發出綠幽幽的光芒。
我不禁有點兒糾結,他似乎暗示自己是那個帶領羊群的獅子,而楊部長是那隻帶著獅群的羊。我如果說獅子帶領的羊群厲害吧,就等於承認了老徐的優秀和下屬的無能,說羊帶領的獅群厲害吧,似乎又在暗示楊部長的羸弱。
一時間,我有點騎虎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