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秀以為自己哭了很久,後來看了看手機也就過了半個小時,電話卻是早就斷了,她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臉,出來坐下穩了穩神又把電話撥了過去。
這回接電話的是舅舅,舅舅在電話里說:「秀兒,莫哭。」
&方秀文抓著電話應了一聲,眼淚又涌了上來,舅舅在電話里說他已經打電話給她大表哥了,她大表哥去訂票了,他們明天就動身過來。
方文秀說了一聲好,舅舅又說了一句:「秀兒,莫哭。」掛電話前方秀文聽見了那邊的半聲嘆息。
方文秀握著手機坐在那裡,情緒沉浸在悲傷里,理智卻很清明,她知道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可是理智卻指揮不了行動。
後來她的手機忽然響了,方文秀看了一眼,抬手接了起來:「趙叔。」
電話那端似乎停頓了一下,然後趙正生那屬於中年男人特有的帶著磁性的男中音從話筒里傳了過來:「葬禮定在哪天?」
&個周六。」方文秀說,那邊沒有出聲,等了片刻方文秀又道:「麻煩趙叔通知一下能來的人。」
那邊「嗯」了一聲,乾淨利落的掛了電話。
在昨天之前方文秀只見過趙正生一次,那還是去年她考上大學從老家過來,方遠山給她在酒店裡擺了一桌,趙正生當時也在席上,方遠山給他們介紹的時候趙正生只正眼看過她一眼,還是皺著眉頭看的,把手機扔在桌上,方文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方遠山是周二死的,周三停靈了一天,周四方文秀一大早起來去殯儀館租了最大的一個廳,上午買扎棚,彩作僱人布置靈堂,中午拿著方遠山的照片去加急洗印遺照,中間柳薇打電話來方文秀順便拉了她來做賬房,下午入殮師來了,又趕忙去機場接人安排賓館讓人住下,下火一樣的天氣里,來回奔波,條理分明,正定自若,
晚上回到家,進門感覺終於有了一點人氣,方文秀就知道舅舅,舅媽到了,嚴麗華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方文秀進門的她正端著了一盤水果從門廳路過,看見方文秀進門,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問了句:「回來了?吃飯了嗎?」
不等方文秀回話,廚房裡傳出來拔高的聲音:「文秀?!」方文秀揚高了聲調先朝著廚房回了一句:「啊!舅媽我回來了。」再看向嚴麗華的時候,嚴麗華卻只留了一個背影給她去了客廳。
方文秀換了拖鞋進了屋,客廳里她舅盤腿坐在雪白的真皮沙發上抽著土菸葉子,頭頂輝煌的水晶吊燈印的他臉色黝黑黝黑的。
&方文秀過去叫人。
她舅把菸袋鍋往他腳邊上的垃圾桶里磕了磕,朝她招收:「秀兒,過來。」
方文秀規規矩矩的坐過去,嚴麗華把水果盤往茶几上一放,一隻手在空氣里使勁劃拉,不耐煩的嚷嚷:「放著好煙給你不抽,非抽你那破菸葉子,熏得一屋子烏煙瘴氣的。」她咋咋呼呼的要去開窗戶,被方文秀她舅一眼瞪了回去,嚴麗華坐回去朝她哥嚷:「你抽!你抽!」
方文秀不好意思的朝她舅舅笑了笑,嚴旭光又悶頭撿起了他的菸袋鍋,方文秀順手拿了打火機給他點上,被嚴麗華狠狠的瞪了一眼。
嚴旭光點上煙,抬頭看了一眼方秀文說:「苦了你了,秀兒。」
方文秀說:「我不苦,我媽才苦。」
嚴旭光和方文秀一起看向嚴麗華,嚴麗華抱胸坐在沙發里,盯著巨大的電視屏幕上演的熱鬧的綜藝節目,給所有人一個堅固的側影。
嚴旭光埋頭吸菸,呼出一口帶著煙霧的嘆息,方文秀站起來說:「舅,你歇著我去吃點東西。」
嚴麗華的娘家祖上是闖關東的山東人,方文秀的舅媽做了一手很好的手擀麵,她是個最最地道樸實的農村婦女,一生生了三個兒子供出來三個大學生,至今仍然住在村里最寒酸的房子裡。
舅媽不太會說話,她守著方文秀看著她吃麵,一眼,一眼的看著她,不一會眼裡就湧上淚花,還不敢哭出來,扯了袖子兩把抹掉眼淚,終於沒忍住摸了一把方文秀的頭髮,嘆了半口氣,剩下半口憋回了嗓子眼裡。
她的手骨節粗大,手掌寬大而粗糙,方秀文埋頭使勁往嘴裡劃拉麵,一滴眼淚落到嘴邊,不敢讓她看見。
方文秀吃完了,舅媽收了碗筷去廚房洗,方文秀趁他們不注意又悄悄的出了門,快到半夜才提著一堆東西回來。
客廳里大家好像都在等她,連剛才一直沒露面的大表哥也坐在那。東西太多,方文秀從門口的出租車裡搬了兩趟才算搬完。
再回到屋裡,東西已經被嚴麗華拆開了,里里外外的內衣,加上一身身的黑衣攤了一沙發,嚴旭光看著她直嘆氣,舅媽扯著袖子抹淚,斯斯文文的大表哥兩手抄在褲子口袋裡,看著她表情複雜。
方文秀走過去,把手裡剩下的袋子放到沙發上,有些羞澀的笑笑說:「我爸爸明天就火化了,城裡不講究披麻戴孝,咱們就入鄉隨俗吧。」
舅媽抹著眼淚驚訝的問方文秀:「秀兒,怎麼要這麼快?」
因為舅媽的這句話所有的目光都忽然聚集在方文秀的身上,方文秀站在原地沒吭聲,貼著褲線的手攢出一手汗。
始終沒吭聲也沒看方文秀的嚴麗華,把手裡的衣服扔回沙發上拍拍手說:「既然回來了,就都收拾收拾睡吧,明天不是還有事嗎?」
嚴麗華叫來保姆把嚴旭光夫妻的衣服送回樓上的房間,自己又親自送哥嫂上去休息,她這些年性格越發乖張,卻唯一只賣她哥嫂的帳,說起來,方遠山活著的時候也是極其的尊重他的這個妻舅,方遠山沒有發跡的時候,嚴旭光賣房子,賣牛借錢給方遠山,方遠山發跡後,嚴旭光供三個兒子上大學,那麼難沒向方家伸過一次手,老兩口現在還住在村里最破落的房子裡,這些年嚴麗華和方遠山過成那樣,方遠山也沒跟嚴麗華離婚多少也是因為有嚴旭光的原因。
客廳里就剩下大表哥和方文秀後,大表哥沉默的看著沙發上的衣服忽然說:「文秀,別太懂事了,女孩子最好是什麼年紀就做什麼事情,不然以後會過的很苦。」
方文秀癱坐進沙發里,仰著頭朝著斯文俊秀的大表哥笑,她一身的汗水濕透衣服,眼睛裡燃燒著她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蓬勃,大表哥看了她一會,最後也笑了笑,什麼也沒說拿著衣服上樓了。
晚上方文秀洗了澡剛躺到床上,嚴麗華忽然開門進來,她拍開牆上的開關倚在門口要笑不笑的看著方文秀:「怎麼?你爸才死你就要篡權了?誰讓你通知你舅他們來的?」
方文秀撐著半個身子靠著床頭,笑眯眯的看著嚴麗華。
方文秀半天沒接嚴麗華的話,嚴麗華被她看得火起,正要發作,方文秀忽然特別溫柔的對她媽說了一句話:「媽,我會養你的。」
嚴麗華愣在那裡一會,忽然回身關上房門,她氣勢洶洶的走到床邊,抱著雙手居高臨下的嘲諷的問方文秀:「你養我?」
方文秀含笑堅定的點頭:「嗯,我養您,從今以後我會像爸爸一樣,每月給你五十萬,您還可以去打牌,買衣服,做保養,我再也不會讓有一個人看不起你,再也不會讓你的尊嚴受到一點傷害,更不會讓你落了半點威風。」
嚴麗華不認識一樣的看著方文秀,好半天,她終於放下橫抱在胸前的雙手,慢慢的坐到床上看著屋子的一角不知在想什麼,方文秀看著自己母親秀美的側影,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美^h小說麗的,只是她一直在用一種拙劣的張牙舞爪的強悍來武裝自己,而且她一身惡習,不被自己的丈夫所尊重,所以別人看她都是面目可憎的,其實扒開那層張牙舞爪的武裝,她只是一個單純而愚笨的被傷害的悲傷的女人,她需要愛,需要很多很多的沒有底線絕對包容她的愛。
方文秀坐起來,盤腿坐著看著她媽,嚴麗華想夠了終於回頭看過來,正好對上方秀文笑眯眯的眼睛和那溫柔平和的眼神,那一瞬間她原本一肚子的話忽然就堵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或者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來。其實自從她們生活在一起後,方文秀就經常用悲憫而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她,並且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她,只是她從來都看不見。
後來嚴麗華終於說:「你怎麼養我?你爸一死你以為咱們家還會像以前一樣風光?如果你哥還在可能光景還不一樣,方家沒有男人了,一個趙正生不出半年就能把華山建築變成他的。」
方文秀知道這些年奢華而沒有安全感的生活徹底把嚴麗華變成了一個悲觀的女人,她甚至忘記了很多年前和方遠山奮鬥的時候她也是個能吃苦耐勞,果敢彪悍的女人,方文秀沒有和她討論這件事,她拍拍她的手說:「媽,別想太多,去睡覺。」
以嚴麗華現在僵化的處事原則想不出如何解決以後困境的方法,她溫順的聽了一回話,她起身回頭望著方文秀無限遺憾的說:「要是你哥還在就好了。」
方文秀看著嚴麗華關門出去,重新關燈躺下,黑暗裡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想起了她哥,在方文秀的記憶里,她哥是個白白淨淨秀氣的男孩子,她記得在老家的老房子裡,她哥穿著卡其色的風衣,燈芯絨的褲子被打扮的像個日本小孩兒一樣,他的手扇著鼻子望著一灘牛糞說好臭,還記得在老家那條河裡,大表哥把他放在老牛的背上,他嚇得哇哇大叫最後從牛背上掉下去摔河裡去了。
她哥跟她不一樣是跟著她爸媽在城裡長大的孩子,他的一生沒回過幾次鄉下,方文秀如今回想起來他的記憶也只是剩下一些模糊的如泛著潢色的老照片一樣的一個個片段,可就是那樣一個人卻死在了一場年輕人意氣之爭的械鬥中,他只在這個世間停留了二十五年,死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里。
奶奶說過,她這一生和她父兄的緣分都很淺,方文秀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