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在周六上午十點半舉行,請來的入殮師很專業,昨天半夜就過來工作,花了十多個小時,把方遠山弄得栩栩如生,如生前一般堂堂正正的體面。
來了很多人,一些是公司里的員工,還有方遠山的一些故交好友,大表哥接手了整個葬禮的調度和協調,方文秀站在嚴麗華的身邊鞠了很多個躬,彎了無數次腰。
趙正生帶領公司員工向方遠山遺體三鞠躬,兩百多平方的大廳里百十號人齊刷刷的排好隊給躺著的方遠山鞠躬,他走了也是風光的。
方文秀面向方遠山的員工,深深的回了三個九十度的禮,她是感謝他們的,感謝他們給了方遠山最後最莊嚴的體面。
直起腰來正好對上站在最前方的趙正生,方文秀再次朝著他鞠了一躬,趙正生站著沒動,看著方文秀彎下腰直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一個女人脫離了隊伍,走到方文秀母女跟前:「你節哀。」她對嚴麗華說。
嚴麗華的目光落在別處,無動於衷,方文秀朝她微微彎腰:「謝謝您能來,爸爸一定很欣慰。」
女人看向方文秀,上下打量她,她說:「文秀,我叫莊錦蓉,我們改日再見。」
&的。」方文秀朝她微微點頭。
莊錦蓉轉身離去,她是個和嚴麗華差不多大的女人,沒有嚴麗華保養的好,但是她眼神里的神韻卻是嚴麗華沒有的。
臨近中午人來人往客流散去不少,這個時候忽然來了一個被一群人簇擁著進來的人格外引人注目,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來,站了一上午都沒吭過一聲的嚴麗華忽然挺直了腰,她碰了方文秀一下低聲說:「魏家來人了。」語氣依然是淡漠的,表情稍稍帶出了一點生氣。
方文秀抬眼望過去,來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高高瘦瘦的,被四五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簇擁著走過來,他皮相很好,眼裡有種目空一切狂妄,這也使得他很容易吸引別人的目光,有種熠熠生輝的感覺,襯得他身邊的人都有些暗淡。
青年帶領著幾個人朝著方遠山的遺體三鞠躬,上了香,走上前來對嚴麗華說:「你節哀。」
嚴麗華對他還了半禮,方文秀聽見她難得的語氣溫和的對來人說:「謝謝你,魏恆。」
方文秀低眉順眼的站在嚴麗華身邊,魏恆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問嚴麗華:「這是誰?」大刺刺的囂張而無理口氣。
嚴麗華回頭看了一眼方文秀勉強的笑了笑對他說:「我女兒。」
方文秀恰好抬頭看向他,捕捉到他眼裡的震驚,方文秀朝他微微彎下腰,垂下目光,魏恆的眼神古怪的在她身上掃了幾眼,回頭和嚴麗華敷衍了幾句,轉身又帶著一群人風風火火的走了,當真是來去如風。
方文秀抬頭目送著淹沒在人群中青年的背影,看著他昂首闊步而來,又看著他昂首挺胸的離開,看著他走到收禮金的地方遞出一個白包,又看著他去而復返的遞給柳薇一張名片。
那一年方秀文十九歲,第一次和魏恆相遇,沒有轟轟烈烈的心情,只有熱熱鬧鬧的人群做背景,他是一個躁動而且輕浮的青年,方文秀低下頭幾不可聞的嘆息。
下午方遠山火化的時候嚴麗華沒去,嚴旭光帶著妻兒和方文秀送了他最後一程,從殯儀館的大門出來,嚴麗華在門口等著他們,她特意往方文秀的手裡看了一眼,沒有看見方遠山的骨灰盒,似乎鬆了一口氣,她一直都在逃避方遠山已經死亡了的這件事,從心理上她並沒有接手方遠山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所以她才在方遠山死後表現的這麼冷漠而且幾乎絕情的無動於衷,方文秀了解她,她把方遠山的骨灰盒寄存在了殯儀館,打算過幾年或者嚴麗華能慢慢淡化一些情緒以後,好好的把方遠山送回老家去下葬。
一行人走出殯儀館,外面的日光依然熾烈,方文秀的手機忽然響了,來電顯示是趙正生,方秀文看著電話又響了兩聲果斷的接了起來。
&文秀。」這回趙正生沒有給她先開口的機會:「有件事我要跟你談談。」
方文秀站在鋪天蓋地的日光下,忽然一陣頭暈目眩。
&者你要我跟你媽談嗎?」一聲尖銳汽車喇叭聲里夾雜著趙正生嚴厲聲音,方文秀舉頭望去,殯儀館前方的停車坪里正對著大門口停著一輛路虎,趙正生就坐在擋風玻璃後面。
方文秀看了嚴麗華一眼說:「我就過去。」掛了電話。
方文秀轉過身來對他們說:「我要去一下。」嚴旭光看著她沒吭聲,他臉上溝壑的皺紋,表述著複雜的情緒,嚴麗華問她:「他要幹什麼?」
&不知道。」方文秀回了她一句:「你先帶著舅舅舅媽回去吧。」
方秀文朝趙正生的車走過去,嚴麗華訕訕的還想追過去問,嚴旭光轉過頭去跟她說:「讓她去吧,這孩子主意正的很。」
方文秀上了趙正生的車,趙正生一轟油門就從嚴麗華他們面前開了過去,趙正生的車上有一股很濃重的香菸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即使有車用香水掩蓋著那股味道依然是讓人不舒服。
上車的時候方文秀本來想張口喊一聲趙叔,但趙正生一直看著她,他眼神里的壓迫感讓她閉了嘴,安安靜靜的坐了上去。
趙正生似乎一直喜歡嚴肅著一張面孔,他有很深刻的法令紋。
他的頭髮很粗硬,不知道有沒有染過發,發質特別黑,被打理成一個中規中矩的男士髮型,他有一張方正陽剛的面孔,皮膚比較粗糙,眼角有魚尾紋,嘴角有法令紋,他有很重的菸癮,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泛著常年煙熏火燎的潢色,他的脾氣似乎也不太好,舉止中有一種壓抑的煩躁,他的身上有很多歲月留下的痕跡,但被他修飾的很好,他也沒有中年人走形的身材,使他看起來是個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方文秀從最開始就沒把趙正生當成一個利益對立的人,人心飄忽,人性複雜而又簡單,她其實不太在意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趙正生一路無話,車子開出去不久,他又拿出一根煙點上,車裡開著空調,車廂封閉,煙味熏得方文秀很難受,在別人的車裡到底不好開窗,她縮在座椅里昏昏欲睡,昨晚睡得晚,早晨起得早,她確實很累。
車子停下來,方文秀睜開眼睛坐起來,發現車窗開著,趙正生嘴裡叼著一根煙,沒點燃。
方秀文看向趙正生,剛一張嘴趙正生正好看過來,那句趙叔又被憋了回去。
趙正生埋頭點上煙:「22棟三單元21樓,去吧。」他扶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擋風玻璃說。
方文秀扭頭看了看馬路邊上的小區,又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表情的趙正生一眼,開了車門下去。
這是一個位於市區規劃的很成熟的住宅小區,在這裡買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不比方文秀他們家在郊區的那棟別墅便宜多少,大門口進去的時候要登記,方文秀登記了名字,被放行進去,一路走到裡面她什麼也沒想,也不揣測趙正生為什麼古里古怪的讓她來這裡,或者她要見到什麼人,未知的揣測的多了會亂了思維,影響行為和判斷,所以她不想。
方文秀找到22棟三單元坐電梯上去按響了21樓那家獨門獨戶的門鈴,開門的是一個繫著碎花圍裙的中年女人,她或許來開門之前正在廚房幹活,手上還帶著膠皮手套,方文秀仔細看了她一眼,女人面目乾淨,衣衫整潔,透過半開的門往裡看了一眼,她立刻就明白了趙正生讓她來這裡的用意。
門廳是一個走廊,走廊的一邊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像藝術展覽一樣鋪滿了半面牆壁,照片裡的人,一個今天上午被火化了,一個幾天前被她親手推進了太平間。
保姆疑惑的問方文秀:「你找誰?」
方文秀告訴她:「我是方遠山的女兒。」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樓中樓附帶空中花園格局的房子,樓下的客廳占據了一半的格局,落地窗外是一個巨大的露台,窗外陽光燦爛,屋裡也溫馨明媚,客廳的衣架上掛著方遠山穿過的西裝,茶几上擺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玻璃菸灰缸,半包軟中華躺在那裡。
這才是方遠山真正生活的地方,這裡裝飾的奢華而溫馨,如果今天站在這裡是嚴麗華估計她會發瘋。
可是趙正生到底為什麼要讓她來這裡吶?方文秀站在巨大的客廳里環顧四周,方文秀先聽到是一陣悉悉索索的鈴鐺聲,然後一個圓乎乎的腦袋從沙發後面冒了出來,最後一張流著口水肥嫩小臉抬了起來和方文秀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方文秀長長的輸出一口氣,孩子像小狗一樣趴在地上,方文秀走過去,顫顫巍巍的把他抱起來,舉到空中,方遠山死了,方家終於是沒有絕後,小孩的開襠褲里露著一個小雞雞和兩個小蛋蛋。
他被養的很好,白嫩肥胖,大腿手臂上一節節的軲轆肉,方文秀把他抱進懷裡像貼上了一坨軟肉,溫暖而柔軟似乎毫無著力點軟趴趴的帶給身體的觸感是那麼的新鮮,他有多大了^h小說了?有沒有一歲?
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後方文秀大包小裹的從小區里落荒而逃出來,肩上扛著個孩子,身後還跟了一個保姆,她空著手進去,出來帶著個孩子,到底有些心虛,趙正生依著車門在馬路邊等她,見她出來還給她開了車門,她什麼也沒說,招呼著保姆把行李放進後備箱抱著孩子上了車,方恆信趴在她肩膀上,流了一大灘口水,不哭不鬧的深的她的歡心。
方恆信十個月大,這是方文秀在那屋子裡找到的戶口本上落實的,一個多小時裡她在那房子掃蕩了一遍,帶走了孩子的戶口本和所有的東西,其他的東西包括幾本寫著孩子母親名字的存摺她都沒動。
趙正生從駕駛座那邊上車,關上車門問方文秀:「去哪?」
方文秀看了他一眼,趙正生還是一張嚴肅的面孔,語氣里倒是少了不耐煩的腔調。
&凱越吧。」趙正生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發動車子開了出去。
凱越是方文秀唯一知道的本城一家五星級酒店,方文秀拖家帶口的帶著一堆行李很熱鬧的到大堂去開房,最後被人家告知開一間家庭房,一周的房費加上押金要一萬出點頭。
方文秀沒錢了,方遠山給她這個學期的生活費加學費十萬全花在他的後事上了。
方文秀抱著方恆信回到外面趙正生的車邊上很鎮靜的管趙正生借錢:「趙叔,我沒錢了,你能先借我點嗎?」
趙正生嘴裡含著根煙,正準備點火,看了她半天忽然樂了,趙正生開門下車大步往酒店大堂而去,方文秀抱著孩子跟上。
趙正生用自己的身份證給開了房交了房錢,安頓好孩子後,又給了保姆幾千塊錢,方文秀再三拜託她照顧好方恆信這幾天,保姆不是個刁鑽的人,她知道僱主家是什麼情況,知道方文秀是孩子的姐姐滿口答應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肆虐了一天的太陽掛在城市的邊緣,方文秀和趙正生坐在一家茶樓里,在方文秀的預期里,她和趙正生的這場談話不應該來的這麼早。
方文秀不是時下流行的美女樣子,雖然她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嘴唇微薄卻是有些女生男相,而且她個子比較高還很瘦,一身漆黑的西裝套裝不太撐得起來,外形上分數不太高,但她身上有股鎮定的氣質把場面鎮住了。
趙正生抽著煙,看著她熟練的操作著一套泡茶的工具,方文秀把一小杯普洱放到趙正生面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趙叔,您請。」
趙正生隔著煙霧看著方文秀,沒有動,方文秀忽然站起來朝著他彎下腰:「趙叔,看在爸爸的面子上請你幫幫我。」
在趙正生的眼裡,方文秀的姿容依然是稚嫩的,但這是方遠山的孩子,趙正生按滅了手上的煙,端起茶杯喝了茶:「說吧。」他說。
&信是方家的孩子,我要養他。」方文秀坐回去開門見山的說。
趙正生給自己斟上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才開口:「孩子母親的娘家在陝西,鎮上考出來的大學生,家裡父母健在,還有一個弟弟,她原來是你爸爸的秘書,檔案關係還在公司里,我一直壓著沒通知她老家人,但到底是死了個人,公安局那邊也要程序,人可能這兩天就到了,你要想養那孩子,捨得花些錢就行,不過花多少錢就看你自己怎麼運作了,弄不好可能後患無窮,你自己看著處理。」
&謝趙叔。」方文秀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您知道她父母,兄弟是做什麼的嗎?」
趙正生撩著眼皮看了她一眼:「據說是中學老師,夫婦兩個都是,她弟弟在廣州一家商學院裡讀書。」
&我知道了。」方文秀一口茶入口,放下半顆心,既然是知識分子總還是能講幾分道理的。
兩人各喝了一杯茶,方文秀往茶壺裡又添了一遍開水,沒有再問問題,這個話題就此打住,趙正生又點上一顆煙,終於開口:「打算什麼時候去公司?」
&一吧。」方文秀舉著茶杯掩著嘴邊說。
趙正生把抽了半顆的煙掐滅在菸灰缸里:「那行,就這樣吧。」
趙正生叫人來買了單,起身就往外走,方文秀把他一路送了出去,趙正生上車的時候忽然轉身:「方文秀,你就不想再讀書了嗎?」
方文秀笑了笑:「沒辦法,我要養我媽,這不現在還有了個弟弟。」
趙正身仔細的看了她一眼,一時覺得沒有看透這個人,沒再說什麼上了車開走了。
方文秀目送他的車子匯入車流中,疲憊的揉了揉眉心,打車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