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暖梨花落 第十四章 別有幽愁暗恨生
福臨來到坤寧宮寢殿的時候，宮女們正在收拾滿地的碎瓷片。看到皇上來了，動作更快，忙收拾好了無聲地退了下去。
福臨忍住心中的怒意，放緩了聲音道：「什麼事情發這麼大的脾氣？」
敏妍冷冷一挑眉，淡淡道：「皇上自己知道。」
福臨大步越過她，坐到正中的座位上，隨口說道：「你處置佟佳氏，朕可沒有說什麼。」
敏妍脫口道：「可是皇上你今晚沒有翻我的牌子，不是心裡怪我麼？」
福臨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還知道朕會怪你？」
敏妍一時語凝。
福臨淡淡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她不過說了一句羨慕的話，何至於此呢？」
敏妍聽著只覺得心裡委屈得不行，低下頭一言不發。
福臨見她散著頭髮赤足站在那裡，身上只有一件寢衣，一雙玉足蜷縮著小指，看著不忍，嘆息一聲，伸出手：「過來。」
敏妍偏頭不理他。
「過來，別讓我說第二遍。」
這才慢慢地不情願地挪了過去。
福臨一把把她摟進懷裡，讓她坐在他腿上，柔聲道：「好了，以後別那麼計較，朕不想因為後宮雞毛蒜皮的小事心煩。」
敏妍只低下頭去繞著自己的一縷頭髮不搭理他。
福臨捏了她鼻子一下，追問一句：「知道了不？！」
敏妍這才點點頭。
福臨笑道：「越發的會使小性子了，真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敏妍不依，推了他一把：「皇上既然覺得難養，那就不要了吧。」
福臨哭笑不得：「朕只是說了一句，你就不饒人了，朕怎麼捨得呢。」
敏妍這才有了笑意。
乾清宮中，吳良輔小心翼翼地傳著話：「恪妃娘娘，時辰到了，奴才這就送您回永壽宮。」
恪妃淡淡問道：「皇上呢？」
吳良輔道：「皇上在皇后娘娘那裡歇下了，囑咐奴才好生送您回去。」
怎麼會這樣……
水蔥般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臉上卻不改分毫：「哦，既然如此，那回永壽宮吧。」
她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棉被裡，黑暗中雙眼閃閃發光，只覺得這條路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終於她被雨薇披上寢衣，她躺下的時候，始終面沉如水，一語不發。
「雨薇。」
聽到主子的呼喚，她回頭：「主子，您有什麼吩咐？」
恪妃茫然地搖搖頭。
雨薇有些擔心：「您沒事吧。」
恪妃已經閉上了眼，淡淡道：「沒事，你出去吧。」
第二天早上，皇帝赦免了佟妃，吩咐內務府賞賜了許多東西，又欽賜去南苑伴駕。
皇后對此憤憤難平，更沒有賞賜安慰。佟妃不以為意，從容侍奉聖駕。
南苑的寢殿中，皇帝正在練字，佟妃在一旁研墨。
皇帝問道：「朕記得你也是通詩書文墨的。」
佟妃笑得謙和：「臣妾技藝不精，只不過認識幾個字罷了。」
皇帝笑道：「何必過謙，朕看過你寫的篆體，很是不錯。」
佟妃笑道：「臣妾喜歡篆體的整齊、莊嚴、工整，最具氣象。」
皇帝也笑道：「剛才你的舞可不是那樣的。」
佟妃笑笑：「舞者用肢體動作表達內心情感，變化多端，可剛可柔，與篆體是不同的。」
低眉含笑的瞬間，她看到皇帝手邊露出的一角：芷芬。
佟妃溫婉笑道：「芷芬？這是哪位妹妹的名字？臣妾沒有聽說過。」
皇帝卻變了臉色，淡淡道：「不該問的不要問。」
佟妃心裡一緊，連忙跪下低頭：「臣妾無知，請皇上饒恕臣妾冒昧。」
皇帝卻冷笑：「你自然是無知，出言無狀，難怪皇后會氣得罰你。」
佟妃惶恐道：「臣妾不敢，皇后娘娘責罰臣妾是為了臣妾好，不敢心存怨懟。」
皇帝喊來吳良輔，淡淡道：「天晚了，送佟妃回去。」
佟妃按住心中的失望，低頭退出。
皇帝嘆了一口氣，將芷芬的字畫仔細收好，吩咐道：「回坤寧宮。」
坤寧宮前的月台上，月華如水傾瀉。守門的太監見到皇上來了，連忙要高聲通報，被皇帝一個手勢阻止。
「皇后呢？」
「回皇上，主子歇下了。」
福臨緩步步入寢殿，只見四下里燈火微明，坤寧宮的東暖閣中，一個紅衣女子正在跳舞。
她一身如火紅衣，黑髮飛揚，通身並無任何裝飾，雪臂輕揚間帶起陣陣香風，柔軟熱情的腰肢飛速旋轉，寬闊的裙擺在地上開出一朵花兒來。
一肌一容，盡態極妍，分明紅色那般的艷麗，但舞姿卻是末日般的淒艷。
「真美。」
敏妍聽到他的聲音，慢慢停下，她沒有迎上去，也沒有跪拜，只是向著門口的他，盈盈一望。
寂靜的紅衣，垂落的黑髮，和那雙盈盈望著自己滿含期待的烏黑眸子……
福臨慢慢地走向她，伸手去撫摸她的鬢髮，聲音中帶著難言的迷醉：「怎麼不跳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閉著眼睛靠在他的懷裡，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證明這不是幻覺，低低開口：「我以為是幻覺，你今天不會來。」
福臨心中觸動到了極處，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古人誠不欺，原來這心境感受，千古皆是一樣！
九重環佩艷琳琅，一段紅綃旖旎長。（1）原是如此艷麗而又寂寞的風景。
永壽宮中，恪妃打開窗子，月光照得窗紗散發出重重疊疊的柔光，天邊一輪明月清冷如霜。
「皇上，去了皇后那裡？」
雨薇低頭應道：「是。」
恪妃淡淡笑了笑：「原是我沒想到的。」
雨薇想了想，決定說出自己的想法：「主子，要不，您想個辦法讓芷芬小姐進宮，您和她是手帕之交，以皇上對她的看重，她又是那般的才貌，您也不至於是今天這個境地。」
恪妃仍舊貪看月色，那樣柔美的五官，聲音卻是無奈而堅決：「芷芬的才華容貌遠遠是我比不上的，就算是佟妃，恐怕連她的一根手指也沾不著邊。她能進宮固然對我有好處，只是這宮裡的生活很難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人害了，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我不想她陷進來。」
雨薇有些不甘心：「如果皇上有這個心思……」
恪妃的笑容似天邊冷淡的月色：「皇上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如果他早就有這個心思，芷芬恐怕已經封妃了，說不定還是貴妃，皇貴妃，哪裡有佟佳氏的位置！」她冷笑，「何況皇上現在一門心思都在博爾濟吉特氏的身上，皇后艷冠群芳，哪有閒暇顧得上別的！」
雨薇道：「那該怎麼辦呢，皇后本來就是絕色容貌，上面還有皇太后，咱們想扳倒她太難了。」
恪妃淡淡道：「所以關鍵還是在於皇上，不過博爾濟吉特氏的脾氣始終是皇上的心結，咱們一時之間扳不倒她，鬧鬧他倆的心思也是可以的，何況皇后的心性那樣高，未必肯服軟讓步呢。」
雨薇點點頭，說道：「那佟妃娘娘那裡？」
恪妃低頭：「真是不得不佩服佟妃的手段，以她的謹慎和滴水不漏，怎麼會那樣冒失呢，這招以退為進當真漂亮，不僅避了風頭，讓皇后放鬆了警惕，而且還向皇上示弱，以為她是個毫無心機的無知女人。」
雨薇聽得陣陣發寒，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恪妃看她那嚇得不輕的樣子，輕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咱們只避得遠遠的，自然不會有髒水潑到身上來。」
次日午後，佟妃在景仁宮中接到去乾清宮侍奉聖駕的旨意。收拾打扮停當，由雪吟伺候著往乾清宮去。
午後的陽光照在乾清宮的琉璃瓦上，顯現出一片金碧輝煌的華貴，佟妃淡淡笑了笑，從容走進乾清宮。
含了一抹甜美微笑，盈盈拜倒：「臣妾給皇上請安。」
皇帝淡淡道：「起來吧。」
佟妃緩步上前，皇帝已經說到：「今天怎麼來的有點晚了？」
佟妃精緻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溫柔道：「皇上真是心細如髮，臣妾剛在收拾庫房來著，想挑幾樣好東西孝敬皇后娘娘。」
皇帝淡笑道：「你不怨皇后了？」
佟妃笑得甜美乖巧：「皇上說的哪裡的話？皇后娘娘統御六宮，教訓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只是臣妾惹得皇后娘娘心中不痛快，總是不安，希望皇后娘娘見了臣妾的孝敬能夠消消氣才好，否則若是因此傷了鳳體，或者讓皇后娘娘對臣妾心存芥蒂，那臣妾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皇帝笑道：「你很識大體，後宮若能有幾個像你這樣的，朕也不用這麼頭疼了。」
佟妃的纖纖素手在皇帝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語氣輕柔：「臣妾當不得皇上這樣的誇讚，後宮的姐妹們都對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已。」
皇帝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柔和力量，聲音放鬆略顯疲憊：「難為你如此了。」
佟妃的聲音愈加輕柔：「皇上日理萬機，臣妾無法分擔，只盼望著安分守己，不惹皇上心煩。」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皇后性子著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佟妃的眼睛一閃，旋即笑盈盈道：「臣妾遵命。」
日暮時分，佟妃從乾清宮出來，抬頭望向天邊那夕陽，似畫師打翻了五彩顏料一般的天空，又像抖出的上好絲緞，絢麗得讓人流連不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貪看半晌，佟妃悠悠道，「跟我的名字很像。」
雪吟並不答話，只小心扶著她往回走。
驀然間，聽到一陣哭聲，佟妃遠遠瞥見乾清宮不遠處有個宮女在哭泣。
佟妃想了想，讓隨侍的宮人們先回去。她扶著雪吟向那個宮女走去。
雖說是宮女，但是也穿著水紅色的錦緞袍，頭髮上帶著瑪瑙簪子，並不是一般的宮女。
佟妃奇怪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在這兒哭？」
那宮女嚇了一跳，連忙跪下：「奴婢是乾清宮的景雲，伺候茶水的，給佟妃娘娘請安。」
佟妃溫和道：「你起來吧，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景雲小聲道：「奴婢做事不小心，被皇后娘娘罰了。」
佟妃瞥見她袖口露出的皮膚上的紅印子，卻不動聲色道：「你是御前侍奉的，做事應該謹慎才是，皇后娘娘罰你也是為你好，下次可要小心當差了。」
景雲只垂了頭，低聲道：「多謝佟妃娘娘提點。」
佟妃笑道：「你是皇上跟前的人，本宮哪有資格去提點你，景雲姑娘太過謙虛了，這太陽也快落山了，仔細著風涼，你如果回去晚了誤了差事，皇后娘娘知道了又要罰你了。」
景雲臉上大露感激之色：「多謝佟妃娘娘關心，奴婢這就回去了。」
佟妃點頭微笑：「不必客氣，景雲姑娘路上好走，本宮也該回景仁宮了。」說著，她看了雪吟一眼。
雪吟會意上前，攙扶了景雲的胳膊：「景雲姐姐當心，妹妹送你一程吧。」
佟妃回頭看到有說有笑的兩個人，微微笑了。
晚膳時分，佟妃端著一碗黨參烏雞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姿態十分優雅。
這個時候雪吟進來了，她揮揮手：「你們都退下，我來服侍娘娘就行了。」
左右服侍著的宮女盡數退下，雪吟關好了房門，確定四下無人，輕聲走到佟妃耳邊耳語幾句。
佟妃仔細聽著，臉上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這麼說，是真的了？」
雪吟笑道：「是真的。」
佟妃抽出絲帕，擦了擦嘴，雪白的手指輕輕拖住了下巴，看上去嫵媚妖嬈，她的聲音帶著一點點諷刺：「皇后那個性子……這可真是天助我也。」
雪吟上前拿了湯勺，盛了一碗百合銀耳粥端到佟妃面前，笑道：「娘娘相必又有妙計了？」
佟妃嬌艷的紅唇勾出了一彎明艷的弧度：「你告訴景雲，她也不用跟皇后翻臉，以前是怎麼著，現在還是怎麼著，將來也許有個時候，她能幫我一個大忙。」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今天神武門誰在當值？」
雪吟想了想，說道：「是魏亮。」
佟妃淡淡道：「你去給他傳個話，就說帶信回家打聽打聽，八旗女兒中，有誰叫做芷芬？」
雪吟點了點頭，快步去了。
佟妃端起百合銀耳粥嘗了一口，清甜的滋味一直滋潤到心裡，只覺得身心舒暢。
注釋：（1）出自《古劍奇譚：琴心劍魄今何在（dlc:千古劍靈）》，原詩：九重環佩艷琳琅，一段紅綃旖旎長。昔日匣中三尺水，曾與明月斗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