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朱四坐在皇位上,居高臨下望著朱浩。
此時君臣間,已不復當初一起對付楊廷和、蔣冕,再或是共同商議左順門事件時的那種親密無間和默契,隔閡終歸難以避免產生了,正如花無百日紅,君臣間怎可能永遠不出現嫌隙呢?
「那個張璁,乃朕錯信了他,竟敢在背後搬弄是非,挑撥朕跟你的關係,還好敬道你及早發現,並及時做出彌補。」
朱四笑了笑,「敬道,這次你是不是在京城做過一些事,才讓那些文臣沒鬧騰起來?他們這次一反常態,朕覺得,這幫臣子似乎老實聽話了很多。」
朱浩拱手:「回陛下,臣什麼都沒做。」
「哦。」
朱四聞言似乎鬆了口氣,「那就是說,如果朕以後沒事去西山玩玩什麼的,他們也不會再說什麼了,是吧?但朕那位皇兄在位的時候,他們似乎並不是這麼應對的,成天上疏勸說,難道他們不把朕當成大明君主嗎?」
朱浩很想問,登基都三年了,你怎麼還一點自信都沒有?但他依然恭敬回道:「陛下,只要您平時勤勉政務,哪怕偶爾出巡,有合理的理由,即便未提前通知朝臣,他們也不會說什麼。但若一直荒廢朝政,那即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大臣們的反應也可能會比較激烈。
「他們肩負的使命,不在於規勸帝王每一件事都做對,他們只希望帝王能在一個他們預想的軌道上行進。」
朱四笑了起來:「是不是就跟那行駛中的火車一樣,如果脫離了軌道,就會有大麻煩?」
「當然會有麻煩。」
朱浩道,「火車脫軌,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陛下平日還是少乘坐為宜,畢竟此物出現還不到一年,安全性方面並未驗證齊備,陛下貿然乘坐,萬一出了什麼事,臣萬死難贖其罪。」
朱四起身,走下了丹陛。
他來朱浩面前,用笑嘻嘻的口吻道:「朕怎會怪責你呢?你做得已經很好了,那火車真的太好玩了,運載量大不說,速度還奇快,若日後真的連接大明各省,那平定地方叛亂簡直易如反掌,大明江山將固若金湯,實乃天降祥瑞。
「再說了,之前火車不是一直運行良好,沒出過差錯嗎?如果朕一去乘坐就遭遇危險的話,那豈不是說朕根本就不是什麼真龍天子,非但沒有神仙庇佑,甚至上天還要主動降下懲罰?」
朱浩聽出來了,朱四說來說去,對於一個正統問題仍舊看得很重。
這說明朱四經過這件事後,產生了一種既盲目自大,又膽怯自卑的心理,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會影響朱四以後做事的方方面面。
「敬道,既然你回到京城,就哪兒都別去了,好好幫朕打理江山,朕會儘快提拔你入閣……」
朱四舊事重提,很希望朱浩入閣幫他,儘管朱四自己都沒想好,朱浩是否需要一個閣臣的身份來為他做事。
其實就算朱浩不入閣,已經做得很好了,若披上閣臣的外衣反而會形成一種制約,因為朱浩不可能自己擬定票擬,再由他親自批覆,那成什麼話了?
朱浩道:「陛下,臣有一些差事尚未完成,所以……」
「你還是不肯嗎?」
朱四有些不高興。
朱浩道:「陛下試想一下,如果臣做什麼事都講規矩,去跟那些文臣商議,甚至有時候還要在朝堂上跟那些大臣據理力爭,做事前要考慮一切後果,有事的話別人會來說項,擺出文斗的姿態,每日爭執不休,這是陛下希望看到的一幕嗎?」
「這……不是。」
朱四遲疑地說道。
朱浩拱手道:「所以臣希望,陛下給臣一個相當於顧問的角色,陛下有什麼事都來問詢臣的意見,但不需要臣坐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去跟那些大臣周旋。陛下該知道,臣不喜歡那些官場上的應酬。」
朱四一時沒有應答。
旁邊的張左幫腔道:「陛下,朱先生所言在理啊。」
顯然張左也希望維持現狀。
如果朱浩入閣,朝堂指不定會發生什麼變亂,那些文臣首先就容不下朱浩這麼個年輕人騎到他們頭上,都會覺得,你朱浩何德何能年紀輕輕就入閣?憑什麼我們這些老臣事事都要聽你的?
到時本來已弱化的君臣矛盾,也會因為皇帝對朱浩的刻意提拔重新變得對立起來。
朱浩道:「臣還有一件事要告知陛下,就是東南沿海,臣想在打擊海盜倭寇的同時,派出一支船隊前往外洋,尋找新大陸,然後從那片土地上為陛下帶回豐饒的物產。」
朱四搖搖頭:「這件事你不是早跟朕說過嗎?朕說了,只要你願意,就放手去做,不用事事都來跟朕請示!」
「是。」
朱浩的確沒必要什麼都跟朱四請示,之所以如此做,其實是在間接提醒朱四,你跟我以朋友相處的時間不多了。
我都告訴你了,遠渡重洋征服新大陸才是我的目標,憑什麼還會認為我跟以往那般,對你唯命是從呢?
看似我在找理由,說位居高位對你處理家國大事不好,其實是不想給自己套上一層無形的枷鎖,因為只有獲得自由身,才能以自己的方式去解決眼前的麻煩。
「那敬道,你回京城後有何打算,你不是打算再去一趟天津吧?那邊的事,你沒處置完畢?」
朱四大概不想再把朱浩放出京城。
不是說他在防備朱浩,而是覺得離不開這個首席智囊,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不需要他人輔左,但問題是朱四很懶,有很多事明明可以親自處理,但交給朱浩多方便啊?
有一個完全信任的人幫忙打理朝政,他就可以既享受到恣意快樂的生活,又能把朝廷牢牢地掌控在手裡。
朱浩道:「臣暫時沒什麼打算,還要看東南那一戰結果如何。臣這幾天都會好好安頓一下家裡。」
「那行,朕就不打擾你了,這就派人送你出宮,順帶賜給你一些東西。」朱四嘆道,「說起來,我們很久沒一起吃火鍋了。」
朱浩突然有些遺憾:「陛下,入宮前臣去過唐先生的府宅,看過他的身體,估計……也就這兩天了。」
朱四一時沉默下來。
要說朱四這個人,感情挺豐富的,但他對於出身什麼的看得很重,當初他父親死的時候,他很傷心難過,但張景明、袁宗皋這些從小看著他長大的人死了,他卻覺得理所當然。
所以朱浩並不覺得唐寅之死,會讓朱四產生多大的悲慟,或許朱四隻是把唐寅當成一個工具人,之前提拔唐寅,也是因為朱浩一直在幫忙爭取,而不是朱四主動促成,那更像是一種儀式——把人提拔起來,象徵朕唯才是舉,表示朕知恩圖報,僅此而已。
「如果真是這幾天的話……」
朱四沉默半天后才道,「敬道你就陪他走完最後一程。朕不方便出宮,就這樣吧。」
……
……
張左親自送朱浩出宮。
同時也是奉命跟朱浩商議一下為唐寅辦理後事。
因為唐寅還沒死,這只是一次提前進行的商議,主要是體現朝廷對唐寅身後事的重視,除了規格外,還有對其追封諡號等。
「朱先生,有件事要跟您提一下,就是現在還沒回京的桂萼,您看……」
張左小心翼翼跟朱浩提出桂萼的問題。
照理說,張璁和桂萼是一體的,現在既然把張璁發配出去了,那就不能留下桂萼,這屬於是連帶責任。
但換個角度看,桂萼是替皇帝去江南辦差,本身並沒有做錯什麼,顯然也不會參與到張璁做的事情中去,直接外調的話,顯得於理不合。
這就要請示朱浩這個始作俑者。
到底是玩連坐呢,還是置之不理,或者是你想辦法把他收入麾下。
朱浩道:「做事得講究規則,張秉用是因為犯錯才被陛下外調,桂萼嘛……他沒做錯什麼,不需要為此承擔責任。」
「是,是。」
張左大概明白過來,朱浩並沒有想過趕盡殺絕。
張璁外放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朱浩道:「張公公,我剛回京城就去了唐先生那兒,連家都沒回,是不是給我一個休沐的時間,讓我可以放鬆一下?」
張左想了想,朱浩話里的意思是不讓他拿奏疏過去煩擾?當即嘆道:「有些事,不是咱家能決定的啊。」
你這麼想我能理解,我這邊也願意成全你,但你去跟陛下提啊,你跟咱家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朱浩點了點頭,望著前方的宮牆道:「說起來,我到京城有一段時間了,一直想回安陸去看看。」
「什麼?」
張左沒聽明白。
你朱敬道想回安陸?
皇帝連西山怕是都不會讓你去了,你就乖乖留在京城,好好給皇帝辦事就行。
朱浩道:「我想回頭向陛下提請,將安陸州提升為府,在那邊修建行在,你覺得如何?」
「這……挺好的……但好是好,花費方面……」
張左沒明白朱浩的用意。
朱浩笑了笑:「費用方面,自然由地方籌措,若是百姓得知那裡將成為大明的行宮所在,難道不為之歡欣鼓舞?而且百廢俱興之時,很多商賈想為朝廷納捐,只是以往沒什麼門路和渠道,這件事可以由我去提。」
「您為何不親自跟陛下說呢?」
張左還是不解。
朱浩道:「這件事,得由張公公去請示陛下,看陛下心意如何。再是朝廷用人,以後可能要以那位楊部堂為主,他回朝後,朝廷將有費閣老和他通力協作,我是否留下,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