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叔說的修路才是真的修了路。
岔路口過去後,路面變得平整開闊,道路兩旁甚至還有路牙石。
亮叔的車看著破,裡面更破,後車座不僅布滿塵土,稍微清理下還發現了幾個嚙齒類動物咬出的破洞。要不是越野車太不爭氣,何殊寒實在提不起勇氣屈尊下臀。
連日來的奔波,和鍾記者毫無感激表示的態度,把他這幾年老總生活養出來的脾氣完全激發出來。
鍾記者哪知道何老闆難上檯面的小脾氣,夾在他和臨久中間跟亮叔沒說上兩句話,就兩眼一閉呼呼大睡。她睡得很香,迷迷糊糊間還往何殊寒身上靠,血氣上頭的何老闆手足無措,只好一點一點往邊上挪移。
亮叔的普通話夾雜著濃重的土家方言,何殊寒精通幾門外語,但和亮叔的交流就像雞同鴨講。臨久在生人面前不喜歡說話,到最後亮叔索性專心開車,不說話了。
再怎麼豪氣奔放把自己當漢子使,鍾記者身上還是有股女性特有的清香,溫香軟玉在側,何殊寒一開始沒察覺,等到幽幽清香在鼻尖繞了幾圈鑽進腦海深處,什麼吃苦受累的委屈都逃進漫天黃沙,潰不成軍。
我這是在計較什麼呢?
何殊寒扭頭看向窗外,拐過荒山,下了道坡,景色從土黃毫無過渡變為叢叢深綠。
土路上大喘氣的破桑塔納也終於在聲嘶力竭中開上了水泥路,噪聲驟然輕下來,行駛平穩許多。何殊寒看著山間風光,神志在輕微舒適的搖晃中也跟著要去會周公。
睡魔襲來前一秒,何殊寒腦中划過一個念頭,副駕上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睡得真沉
好像才剛剛眯眼休息一會兒,就被胸口沉重一擊驚醒了。
看何殊寒困難地睜開眼睛,鍾寄雲休整過後神采奕奕的眼睛裡滑過一道莫名情緒。
這男人,明明過了而立之年,又在各路神通中錘鍊那麼多年,怎麼還能保持如此清澈的眼神,看上去對誰都沒有防備。
大概是命好吧,隨隨便便就積攢了千萬家產,哪像她這苦命人,娘不是自己的,爹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鍾寄雲見他眨了下眼,恢復了熟悉的精明,便起身說:「到了。」隨後像貓一樣抽身下了桑塔納。
臨久雙手抓著背包,站在車旁邊,看到她下來,一臉八卦取代了之前的乖巧。
「寄雲姐」
鍾寄雲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孩子跟徐正因一樣神神叨叨的。
重歸闊別十幾年的故鄉,她似乎忘了小久是她同門中人的事實。
下金溝是與前三分之二路程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的清水秀山,哪怕踩在踏踏實實的瀝青路上也讓人覺得這是兩百年前才可能有的世外桃源。
暴熱的氣溫經過層層山林的過濾,早就降到合適的溫度。
何殊寒下車時鬼使神差地往前看了眼,肌肉男還在睡。其他人都已經出去了,何殊寒也緊趕著下了車,打算問問鍾寄雲。
然而剛到外面吸了口p低於5的純天然富氧空氣,再看伸懶腰伸得全身關節噼噼啪啪作響的鐘寄雲,何殊寒立馬忘了問問題,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想趕緊回到兩個小時前的桑塔納上,質問膩膩歪歪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男人。
心思機敏的何老闆下一秒突然反應過來,鍾寄雲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救命的命定人。
他他他他好像真的
何老闆的愁腸百結同他的小九九一般不動聲色,在他這兒格外粗枝大葉的鐘某人怎麼可能體會一二。漫長而顛簸的旅程終於到盡頭,看到下金溝還跟印象中一樣的清靜秀麗。鍾寄雲很是欣慰。
亮叔把車停在村頭的大棚,一輛接一輛,從二十米外的小平房裡推出三輛小電驢。
「為了環保撒。」亮叔咧出一嘴的大黃牙,笑著說,「咱這兒修個路不容易,得好好愛惜。」
「小久,你會騎嗎?」
鍾寄雲從亮叔手裡接過鑰匙,轉身問臨久。一路下來,小姑娘別彆扭扭地承認了她們小時候確實一起生活過的事實。
「不、不會。」
鍾寄雲拿出姐姐的特權,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不會還不上來,杵那兒發電呢?」
臨久:「」
世外山村擁有謎一樣的設定。她腦海中湧進太多暫時無法解讀的信息,連帶整個人像沒睡醒似的,暈頭轉向。
臨久咬咬牙,在鍾寄雲的催促中抬腿跨上了電動車,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眼角餘光瞥到老闆,被他身上散發的莫名寒意嚇到,下意識喊了聲「老闆」。
鍾寄雲才想起何老闆似的,把鑰匙丟給他。
兩分鐘後,臨久明白了老闆那生人勿近的寒意因何而來。
他駕馭不了這玩意兒。
天色不早了,亮叔不容荷爾蒙分泌過量非要跟小電驢過不去的何殊寒學習新技能,仗著鍾寄雲撐腰,把城裡來的大老闆生拉硬扯上自己的座駕,要趕在天黑前回家。
村子大得出奇。
時速三十公里的小電驢半小時左右才飆到亮叔家。
一路上只見到三幢農家小別墅,兩家黑著燈。
直到亮叔三步兩步躥進屋裡跟自家婆娘打招呼,何殊寒才有機會問鍾寄雲肌肉男的事兒。
鍾寄雲不是很在意地回答道:「哦,那是亮叔的便宜女婿,回來前喝了酒,亮叔說他醒了自己會回來。」
何殊寒提了口氣,臉色驟然冷下來,鍾記者扯謊也不扯個尊重自己智商的謊。
他們跟亮叔和肌肉男同行了半路,怎麼聞不到一丁點兒酒味?
不過他向來低估鍾記者,因此逐漸開始了不經意間啪啪打自己臉的路途。
鍾寄雲返鄉太突然,亮叔雖然心有餘要張羅頓好的犒勞村里唯一的大學生,但倉促間沒什麼好準備的,只能拿出自釀的老酒。
那酒聞起來沒酒味,喝起來清香甘甜,更打破了何殊寒對酒的定義。
但兩隻老母雞被城裡來的三個人加亮叔家三個人分食下肚,老酒的後勁猝不及防地升上來。
何殊寒兩眼發直,看鐘寄雲轉眼間從一個變成四個,不太對勁四個字還在舌頭尖醞釀,整個人轟然倒下。
農家的凳子四條腿細細長長,禁不住人沒重心。
亮叔的老婆翠香和女兒小陽見亮叔和鍾寄雲都沒有要動的跡象,又從亮叔的神色中看出什麼。兩個人也不說話,齊心協力地抬著何殊寒去其他房間。
聽到何殊寒乾咳了幾聲,小陽嘰里呱啦說了句什麼,還沒等她媽回應,重物墜地伴著嘔吐聲傳進來。
待臨久也雙目迷離晃悠著出去找洗手間,鍾寄雲才放下筷子,她知道下金溝特產老酒的勁道,其他人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干擾她和亮叔的談話。她也知道亮叔那時候挺不待見她那賽母夜叉的養母,但對她沒有惡意。
「亮叔,我家老屋這麼多年沒人打理,肯定廢掉了吧?」
鍾寄雲試探著問。
亮叔「嗯」了聲,神態自然地往嘴巴里送鹹菜:「外來的就是外來的,你媽當年帶你來的時候就一腦門官司,又削尖了腦袋想把你送出去,你伯伯娘娘們都知道。」
鍾寄雲一時無語。
外來的就是外來的,大夥看了十幾年,雖然對從小遭遇錢春鳳家暴的她多有照顧,但心裡門兒清。
「下金溝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除非村里人帶,不然進不來,出不去。我們當年看你娘兒倆可憐,就是求個落腳處,所以心軟了一把。」
亮叔吃老母雞的時候狼吞虎咽,吃起老婆和女兒親手做的鹹菜卻細嚼慢咽。他慢慢吃完了一碟子黑乎乎的鹹菜,然後站起來,說:「你媽當時留了點兒東西沒帶走,我琢磨著你可能會回來拿,所以放地窖里了。走吧。」
鍾寄雲略有些遲疑,十二三年的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亮叔看著她長大,她也看著亮叔變老。
又十多年過去,亮叔的臉多了很多皺紋。鍾寄雲從當年那麼溫吞吞的樸實氣質上認出了他的身份,但她也注意到,亮叔眯起眼睛時像變了個人似的,透著點冷酷。
這些年間發生了什麼?
下金溝除了修得比以前更像人住的村落了外,風景依舊,但中間少了點什麼。
聽鍾寄雲沒動靜,亮叔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她,見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便釋然地笑了:「這麼多年沒回來,連咱村的酒都喝不動了啊?行了,你歇著,我去拿。」
鍾寄雲不是裝醉,她是真沒力氣,試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迷迷糊糊間看著亮叔走出去,迷迷糊糊間聽到亮叔低聲喊了個:「誰!」
再迷迷糊糊間,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