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未出鞘,卻輕鬆寫意地斬斷了對方的法杖,一面將劍鞘上掛著的零碎物件拆下來,魏野一面好脾氣地衝著面前這位很讓人一見可親的女祭酒笑笑:「抱歉啦,刀劍無眼,不過人沒受傷就最好啦。我腰裡也沒幾文銅,湯藥錢是決計拿不出來的。」
這種不著調的廢話,女祭酒也不想認真應付,只是抄起雙臂,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魏野,不太確定地問道:「你莫非不是北部尉的人?」
「不是,雖然都算是官府有編制的吏員,可我的行政歸屬在侍中寺,再標準也沒有的文職人員,和那群東漢末年玩城管的傢伙從來沒來往。」魏野一擺手,順勢就將那串辟邪玉佩丟了回去,讓女祭酒接了個正著,「比起我來,倒是貴教上下,這是準備——」
魏野揚了揚下巴,女祭酒順著面前這來歷不明的男人下巴尖指的方向看去,不意外地看到從矮牆牆基下的地洞裡,好幾個穿著不合身的大一號舊衣的小鬼擦著鼻涕,畏畏縮縮地爬了出來。
只有魏野帶著打趣般口吻的聲音還在不懂得讀氣氛地響著:「貴教這是打算拖家帶口逃難去?」
雖然青竹法杖被削斷了,但是握著半截竹杖的女祭酒聽到「拖家帶口」這個詞後卻露出了很想用這廢掉的法杖敲敲某人的頭的表情,看看那頭蓋骨下面到底有沒有正常人類的腦子,還是那腦子上到處是漏風的洞。然而這種專業的醫生打量晚期病患的眼神只是浮現了一瞬,女祭酒就恢復了那種帶著三分懷疑、七分防範的目光。
「這些孩子是我們道壇剛收養的,只是蕭何的《九章律》並沒有不經宗祠許可就收養孤兒的條款,只有變良家為部曲奴婢的律條,所以有心人想借著這一點構陷我們道團,你明白了麼?」
「不明白,」身為被說服對象的青衫書吏很直接地一攤手,「漢律除九章律及宮禁朝儀律令六十篇外,還有同樣具有法律效應的歷代天子詔令、歷代廷尉斷案的案比、判例,以及董仲舒、鄭玄等大儒留下的春秋經義斷案原則。所以一旦被官司攀咬上,基本就是官字二個口,永遠有辦法從那上千萬字的律條里找出適合給你們定罪的條文。」
身為半個體制中人的魏野很同情地笑笑:「這種事情,恕我愛莫能助。」
嘴上說得很冷漠,但是青衫的仙術士卻悄然讓開一條道,很有點「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意思。
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太平道為了打開洛陽局面,身上沾染了太深的閹黨一派痕跡,而魏野很不巧算是帝黨一派的外圍,單就政治光譜而論的話,反倒和黨錮之禍後的清流黨人一派更為接近。這事情旁觀可以,卻不能摻和太深,一個不好讓張老侍中知道自己偏袒太平道的人,說不得要丟了侍中寺的差事,那就是標準的得不償失了。
按照理性主義者的看法,魏野大概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文職的吏員挑上成建制的官府暴力機關,這是只能出現在不入流幻想故事裡的粗陋橋段,就算這個吏員其實是一個半瓶水剛就職的仙術士也一樣。然而某個失業民俗學家還是在甘晚棠背起一個最小的瘦弱女孩,一派保育阿姨地帶著十幾個小孩子從他身邊離開的時候開口說道:「如果在洛陽混不下去了,來找我吧,幫你們從這都門中出逃我還是能辦到的。」
而回答他的,只是甘晚棠回頭奉送的一個微笑。
那不像是女祭酒面對虔誠信眾的端莊笑容,倒像是護士小姐告別康復的病人的笑容。
晚甘棠走了,帶著太平道剛收養的十幾個孩子消失在這片被搭建成迷宮般的洛陽棚戶區。年紀最大的那個小鬼還不忘回過頭來狠狠瞪了魏野這個標準的官府走狗一眼,可惜臉上那些俏皮的雀斑讓這個眼神的兇惡度數直線下降,不過對某個臉皮硬度和厚度都遠超旁人的書吏而言,這樣的眼神實在是不痛不癢。
單手提著桃千金,目送著甘晚棠遠去的魏野聳了聳肩,從太平道挖出的逃生地道邊繞開去,又朝著通和里道壇加快了腳步。
……
……
一根說是棍子,本質上是根實心鐵條的玩意兒,杵著地,邊上還有一塊裂開的大青石,茬口新鮮,露出裡面青灰色的石質。
蔣谷陵有點憂鬱地看著這根鐵條棍,他是老江湖了,自然看得出來這一身怪力的小子不好惹。就剛才這看著還年輕得不像話的道上雛兒一棍下去,就打裂了道壇下的這塊石頭,臉不紅氣不喘,他就知道遇到扎手點子了。這麼根青鋼棍,起碼也是三十幾斤重,比得上禁中金瓜力士所使的那種八棱金瓜錘,算是標準的重型兵器。不要說人挨了一下骨斷腦裂,就是使刀劍去招架,也很可能是一招斷刃。
招惹道壇的主事們,是正牌子的洛陽丞和他的幕僚們做出的決定,而執行這個策略的是蔣谷陵。然而在多數人的算中,本來都是布衣出身的太平道骨幹,以那寒門素戶的小家子氣,肯定是見官便腿軟,就算不軟也多半屬於色厲內荏的那一撥。可惜如此完美的推演,最後在堅硬的現實面前撞了個粉身碎骨,面前這掛著道壇主事弟子身份的少年居然在他們表明了官面上的身份之後,依然強蠻地像石頭一樣擋在官差面前。
實心的鐵棍杵著地,北部尉衙署的差人們雖然一向喜歡在洛陽城裡充任大漢律令的代言人,但是顯然不喜歡放棄這種安全的執法方式,直接和這等兇器做親密接觸的。最關鍵的是,北部尉衙署派出他們來,是來找茬,而不是找死的。真開片兒了,有什麼好歹,責任算誰的?有什麼死傷,撫恤算誰的?
所以,當一個看上去和面前這個蠻小子一樣年輕的差人按捺不住地想要拔刀衝上來的時候,卻被蔣岸蔣掾史攔住了。
以某些旁觀的冒險者的話來講,蔣掾史這時候的心態大概就可以總結為「導演,這戲和我領到的劇本不一樣!」無奈此刻不是拍戲,也沒有一位名叫老天爺的導演跳出來喊「Cut!」的。
好在今天晚上不是只有蔣掾史一個演員。
拍電影總有主角配角與龍套,唱大戲要分小生小旦和小丑,就是說相聲也要一個做捧一個做逗,眼看著一出絕妙的「我大漢執法人員突擊檢查了太平道位於洛陽城通和里的一處道壇,對該道壇的違規行為提出了嚴肅地批評,責令主事祭酒限期整改」的主旋律警匪劇,生生地變成了「洛陽白道里有名的北部尉衙署和官面綠林兩邊通吃的太平道,在通和里爆發了一場火拼,雙方死傷若干」的低格調暴力片,這種事情演員們能忍,圍觀的看客都不能忍。
最不能忍的那個看客很直爽地給這場戲發了個差評:「我說,你們這些管事兒的對規矩不講究啊。」
原本就快到了劍拔弩張程度的場面,因為這句話,氣氛驟然變得更加險惡,幾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不知死活的這位身上。然後就因為這位突兀插嘴的仁兄出現的不太對的位置,更多了幾分側目之意。
只有那位不知什麼時候爬上房頂的青衫書吏對此毫無覺察,只是長長吐了口氣,平了平胸口悶處,順著緊靠屋頂的老槐南枝最粗的一根分杈坐下。沒法子,為趕這處熱鬧,從房頂走反而比鑽胡同快得多,可不是魏野想辭了侍中寺的鐵飯碗,轉行去做飛賊的。
在槐樹南枝上坐定了,頂著北部尉衙署一干早已被激得眼睛發紅的大漢都門城管的怒氣,魏野朝著那尉官打扮的帶頭人一拱手:「可是北部尉衙署蔣掾史當面?學生一向在侍中廬奔走,久仰蔣公大名,一時多口,恕罪恕罪。」
這種廉價非常的客套話對閱歷複雜的蔣掾史實在沒什麼感染力,不怎麼愉快地抬起頭,蔣岸以問案般口吻開了口:「你是何人?」
「鄙姓魏,祖上乃古時槐安國南柯郡人,如今舉族定居潁川,學生自己則為侍中寺做些事情。」雖然某人差不多只是某位老侍中任用的私人,但是也不妨礙魏野拿著這個今上最親信的官衙為自己拉一身虎皮,何況他還真的有一塊侍中寺書辦的腰牌,可以進入禁中的侍中廬辦事的。當然,這種時候拿著那麼塊腰牌出來晃,未免就傻了點,北部尉衙署雖然在前任尉官現任洛陽丞的領導下凶名大盛,然而終究只是北部尉而已。
當初先帝在長安設广部尉、明部尉,主追捕盜賊、伺察奸非事,不過是黃綬大冠的四百石小官,遷都洛陽後所設的孝廉左尉與孝廉右尉仍按例領四百石,後置的南部尉、北部尉,品流就更不如了。當然,看不起區區洛陽城北城區公安分局的權威沒什麼,只要有法子夜裡出來溜達的時候不會被一幫子看似衙差的暴力分子用五色棒毆打致死就好。
這也算是北部尉衙署如今面臨的一個最大的悖論,明明已經成了都門政爭大戲的重要一環,然而官面上的地位,卻並不能和它真正的實力相媲美。光武帝留下的體制雖然內里已經開始崩壞,卻依然是所有野心者最大的制約。所以在明面上,一個侍中寺沒品沒級的書吏,依然可以和北部尉的幹將們平等對談。
蔣掾史勉力收攏了自己的心情,也略一抬手,算是還了一禮,儘量讓自己語氣平淡地問道:「北部尉衙署受理了一件命案,事關偃月山下十數條人命,所以才在此問案,不知所謂『對規矩不講究』,先生是何意?」
魏野瞟了眼蔣岸,看見他對「槐安國南柯郡」這個明顯的唐代傳奇段子一點反應也沒有,心中一定,再掃了眼那被人架著,看著已經萎靡不振的潑皮,笑問道:「看上去這位不是人證就是苦主,敢問偃月山的命案,是謀財還是害命?害命,死了幾條人命?謀財,少了多少財貨?」
軒六挨了那麼重一棍子,本來還迷糊著,然而糊裡糊塗地聽到魏野最後兩句話,忙不迭叫道:「這位大官人仁心,我們一伙人死了十六個,丟了的財貨按著如今四萬錢一個的市價,起碼也是賠了千貫!」
五銖千貫,這價錢雖然不能驚神,但也足夠唬得小鬼拉磨。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嘆,只是魏野卻蹙眉道:「四萬一個?這價錢倒比耕牛馱馬便宜些,莫非你們是專販騾子的麼?」
然而他的話立刻就被人打斷了:「這廝賣的不是牲口,而是小孩子。」
將手中青鋼棍朝地下一杵,看著不比司馬鈴大多少的短毛主事「呿」地吐了一口唾沫:「城南羊市上有名的人牙子軒六,乾的就是這個齷齪的買賣。」
聽著「人牙子」三字,魏野嘴角微微挑起,轉向了一直擺出一副預備開打模樣的這個青年:「不知軒六這一夥牙人,做的是什麼樣的奴婢買賣?是和賣,略賣,還是掠賣?」
依照漢律,販賣奴婢雖然是個下三濫的行當,但總歸是合法買賣,而且這樣的齷齪生意總有一二高門大戶在後面坐地分賬。然而依照漢律,也只有雙方同意並立契的和賣才是受律條保護的,詐騙良家賣身為奴稱為「略賣」,依律可判流三千里乃至絞刑,綁架拐賣良家為奴則稱為「掠賣」,倘若坐實了,就是直接上斬首甚至截裂四肢的磔刑了。雖然歷代的奴隸販子裡總不乏勛貴外戚之流尊貴已極的王八蛋,但是單槍匹馬上陣幹這種事情的高貴混球,翻遍歷朝的正史野史也不過少數一小撮而已,髒活兒都是交給面前這個疤瘌臉的潑皮一類角色做的。這樣的角色,斷沒有人會樂於為他出頭,就是北部尉衙署,也不過藉此人來找一個向太平道出手試探的由頭。
然而現在這個不知從哪個地里如鬼般冒將出來的書吏,竟是三言兩語就把問題朝著別處引——軒六一伙人不乾淨是顯然易見的,然而今天這件道具還沒在這齣警匪戲裡排上應有的用場,就有人打著衛生不達標、檢疫不合格的理由要把它丟出去,任何一個有職業素養的演員都是不會同意的。蔣掾史搶在太平道的那個生猛小子開口前就喝了聲:「軒六,你們在哪個衙門立的字據?」
軒六不是傻子,聞言立刻抖擻起些精神,大聲應道:「回掾史的話,小人們都是在鄧縣留的底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這話簡直就是混賴了,鄧縣離洛陽幾百里遠,洛陽北部尉只掌著洛陽城中北面幾個坊市的捕盜事宜,哪有資格行文去幾百里外的下縣問事的權力——換成京兆尹還差不離。北部尉任命沒幾天的市容掾、侍中寺基本不當值的小書吏、太平道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沒有誰有資格且有空閒跑去幾百里外去別家衙門翻案牘,這事情再追究下去,就真成了二傻子。
然而在魏野眼裡,這不過是嘴上的爭鋒,不當什麼大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太平道那個看著很精神很可喜的年輕人手中的青鋼棍,再低頭看了眼一臉快要耐性耗盡模樣的蔣掾史,且嘆且笑道:「打官司從來就是一攤爛事,動武也未免傷了和氣,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按著如今這洛陽道上的規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