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洛陽道上的規矩,就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那些不論怎麼看都顯著愚蠢的把戲。
蒙著眼睛在刀鋒間抽紙片或者攤手到油鍋里撈銅錢之類玩意,雖然有不少西園禁軍的小校和北部尉衙署的吏員樂此不疲地用這種無聊的對決來證明自己的膽氣和手段,而且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這樣的蠢貨被抬到太平道的道壇那去拿符水做緊急施救。但是蔣掾史可真沒有想到,居然有個衙門裡的人如此認真地向他提出了如此荒唐兒戲的建議。
提議的那位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用一種朗誦祭神文般的口氣說道:「在距我大漢西邊十萬八千里更遠的地方,安息國的極西邊有一個島國。為了決定國中大事,他們將一口劍插在石頭裡,相互約好了由誰來拔出這口劍,就聽那人的意思行事。」
轉述完這段此刻還沒出現的亞瑟王傳奇,魏野腕子一轉,劍柄向地,桃千金猛然出鞘。
和一般士人所偏好的帶著濃郁裝飾風格的佩劍不同,桃千金沒有尋常櫑具劍上那種精細的圓雕盤螭之類花俏裝具,古樸溫雅的陰線雕刻風格帶著種簡約主義的味道,這不是作裝飾品的文劍,而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武劍,出鞘就帶著一股凜然煞意。只可惜出鞘的方式實在不對,是魏野按著鞘上機簧,如倒豆子一般,劍刃朝上、劍柄朝下倒出來的。
脫了竹鞘束縛,桃千金重量猛然一漲,朝著地上狠狠一撞,轟地一聲響里,劍柄已大半沒入土中,只留劍身在外,直豎向天,嗡嗡振響。這口劍收在竹鞘之中,雖然材質特異,已從通靈古木轉為別一種天材地寶,隱隱有幾分木相金質的矽化木般品相,落在尋常人眼中終究還是一把質地特異的桃木劍而已。然而這一回,桃千金出鞘就有破風銳嘯之聲,落地更有博浪鐵椎刺秦王般的偌大響動,將圍觀的人都驚了一跳。
太平道的那個新任通和里道壇主事的青年扶著手中那根青鋼棍,更是不由得若有所思地連連打量了魏野幾番。
這把出乎太平道年青弟子、蔣掾史、軒六、北部尉的差人與願意不願意都留在這道壇旁的人們預料的劍,以那異常不講道理的重量,玩了一把坐在老槐枝杈上的某人最樂見的震撼亮相。
看著劍身平直而紋飾簡約的木劍沉重地插入地面,蔣岸蔣谷陵,現任北部尉市容掾立刻做出了一個老江湖最直接的判斷——要麼是爬到樹杈上的小鬍子男人練了一手極霸道沉重的暗器手法,要麼是這個看上去有些酸氣加匪氣的書吏練的是那種最粗笨威猛的外家大力功夫。蹭蹬了小半輩子的蔣掾史倒是沒有想過這個除了口舌便給外怎麼看怎麼不靠譜的書吏還有這麼一身好功夫,心想露這麼一手鎮台盤這是給誰玩下馬威呢?
老江湖的心聲魏野聽不到,他掂了掂手中竹鞘,饒有興趣地低頭對上了通和里道壇主者的雙眼:「太平道的牛脾氣朋友,就和剛才那個故事一樣,我們來打個賭吧。」
此時日已偏西,漫天的白雲在朝著金黃艷紅的火燒雲的路子上走,霞光映照之下,不要說北部尉差人的腰刀和這個看著很有點石頭般不轉彎勁頭的太平道弟子手中的鋼棍,已經裹上了一重灼灼的橙黃光暈,就連桃千金也在這霞光中掩去了本來的色彩。魏野看著鋒刃朝天的桃千金,以一種看好戲般的口氣開了口:「使著這麼一根沉的兵器,應該也有把子力氣吧。不知道你使得動還是使不動我的劍?要是使不動,就讓出道來,別暴力抗法,成不?」
這是挑釁,這是打臉,這是在逼太平道提前和北部尉開戰。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裡,很多戰爭的導火索並不那麼引人注目,漂亮牧童誘拐了別人家媳婦的風流韻事成全了一場希臘神話中最大場面的特洛伊戰爭,某個馬夫順手拎走的馬桶照樣讓黑暗時代的歐洲諸侯國殺了個百年的屍山血海,從這個角度而言,絕代美女海倫皇后和一個舊馬桶的作用也差不多可以等量齊觀。倘若百年後《後漢書》上寫起漢靈帝光和年間事,在太平道於洛陽起事一節上認定了這種愚蠢的賭鬥引來了一場席捲九州的大起義,也未免太不光彩。
蔣谷陵有些牙酸地瞪了端坐在樹杈上那高人做派樣的書吏一眼,心說你這是坑誰呢?敢情這小子一旦受不住激,真玩一出暴起殺官投綠林的戲碼,你這酸貨就能跑得了麼?這天下事,十成里倒有九成九,都是你這種眼高手低的酸子弄壞了,也不知太平道的蠻小子性情如何,要是他先找這酸子麻煩,倒還好了……
蔣掾史的心聲顯然沒有傳達到蠻小子心裡,抬頭望了眼一臉不大正經笑容的青衫書吏,太平道通和里的主事開了口,聽起來還略帶點欣喜:
「那麼就聽你的,就這麼辦吧。但是我要是拿得起你這把玩具劍,後面你們都要和我打一場。」
被這樣的豪言震了一震,蔣掾史和魏書吏對望一眼,臉上的表情都分明寫著「太平道的神棍們從哪裡尋了這麼個渾人?!」的驚嘆。
由不得這倆體制中人對太平道的組織建設再多加抨擊,眼見得短毛的蠻小子俯下身去握住了木劍的劍柄,同時低喝出聲:
「且慢!」
「慢來!」
嘴裡喊著「慢來」,原本還趴在老槐樹上扮高深的魏野一手擎著手中竹鞘,身形一轉,手腳並用地半是滾半是爬地從樹杈上翻將下來。這身法實在談不上高明,更沒有絲毫美感可言,只是隨著他下墜之勢,那一直被魏野握住手中的竹鞘被他用力朝下擲了過去。
就算武藝不濟,但是魏野扔東西的準頭還是很有一些的,此事有邙山一頭倒霉的狼妖為證。人下樹,鞘出手,就在蠻小子腰部發力,驟然將那口看似尋常的沉重木劍朝上一舉之刻,隱帶老竹枯黃之意卻又通體包裹在漆色之中的竹鞘適時落下。
劍歸鞘。
雙手抓著木劍的劍柄,看著有股天生的蠻意的年輕人微微有點意外,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劍卻矗立不動,任由一隻手探過來,按在了劍鞘上。
「又不是丟骰子吆五喝六,沒你這麼個玩法。」
隨著這談不上多有氣勢的一句抱怨,已經欺近了蠻小子的青衫書吏朝著近在咫尺的對方踏出一步。
一腳踩在了蠻小子的兩足之間方寸地,魏野保持著左手擒住劍鞘的姿勢,身形一側,右掌如刀,直斫對方執劍的腕口。
這真是異常精彩而帶著狂氣的一路擒拿手法,如果被這樣一個拳掌功夫的好手以如此狂猛迅捷的節奏欺近了身前,無論是誰,都該在接下來的一連串擒拿功夫中的分筋、錯骨、鎖喉的連續打擊下極快地敗下陣來。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了老江湖們的預料,原本用兩手抓著劍柄還略顯運轉不大靈活的蠻小子,卻忽地鬆開右手。
單手牢牢地握住重劍,拳頭卻直直地迎上了魏野的掌緣。
緊握的拳頭中指微突,狠狠地砸在了魏野的掌刀之上。
拳掌一觸即分,伴隨著魏野隱帶吃痛之意的吸氣聲。
「好一把子力氣。」
「不是。」
簡單兩句話中,魏野撤掌,抬膝,從後腰凝起的全部力量沿著左腿直頂這蠻小子的下盤要害之處。
可惜對方的武藝要比某個業餘選手精熟得太多,這一招下三濫的撩陰腿卻因為對方同時彈起的腿而反衝在一起,直接將青衫書吏反撞出去。
還伴著一聲不甘的嘆息,直帶三分伍子胥過韶關的沉鬱之氣,抑抑不揚地好不愴然。
武藝和劍術都一般稀鬆的青衫書吏在三招之內大敗虧輸,就此撲街退場。
替補選手蔣岸,新走馬上任的北部尉衙署市容掾,心不甘情不願地代替戰鬥力連鵝都不如的臨時隊友上場。
除了拖後腿再無其他用處的豬一般的隊友此刻正把全副重心都靠在老槐樹上,滿面地「小生我對不起大漢朝廷」的羞慚神色,還不忘出言示警:
「小心這劍!」
當然不是小心蠻小子的劍法,若是說魏野的劍術還勉勉強強能排個G級,這隻懂使蠻力胡搞亂砸的小子,使劍技巧評級便只好掉出字母表。
但是倘若桃千金再度出鞘,就憑那足堪媲美青龍偃月刀、梅花亮銀錘、獨孤求敗玄鐵重劍的分量,放在這喜歡玩重型兵器的小子手裡……
好一比德州殺人狂操起了剛上過油、刃口上藍芒閃閃的特大號伐木電鋸,凶兵出鞘饗血祭,北部尉衙署損兵折將,喋血道壇……哎呀呀呀,真是光想一想都夠叫人精神震撼的。
所以這一句話,倒真不是說給蔣掾史聽的,這位劍藝精熟的市容掾終究不識術法奧妙,也看不出桃千金中暗藏的兇險。這一聲,實實在在是給真正有心人聽的。
方才桃千金出鞘歸鞘,全在蠻小子的手上,就是腦子再不清楚的人,也知道這劍中暗藏的玄虛。魏野這一聲喊,正好提了醒。
只略一停頓,左手還抓著桃千金的蠻小子掌緣虛按著劍柄,猛地朝後一收!
收掌不因為蔣掾史左手掣劍,更不因為蔣谷陵右手持刀,而是這看上去就極生猛的蠻小子棄了劍柄不握,反倒掌按劍鞘,將右拳如一具沉重的撞城椎般狠狠打了出去,直直砸上了竹鞘的鞘尾!
這一拳砸得極狠,砸得它的正主心肝不由得一跳,一句「小心輕放」不及出口,桃千金已再度鏘然出鞘。通靈古桃木煉成的劍身筆直而剛,隨著蠻小子的拳勁,走出了一道和這拳頭同樣直來直去的劍路,就似一發剛蓄足了力的撞城衝車,直挺挺地脫出竹鞘束縛,以劍首為撞頭,目標正選定了蔣谷陵的胸口。
木劍出鞘帶出一片沉悶嘯風之刻,蔣谷陵就明白自己絕對是衝撞了神明走了背字兒,本以為面前的蠻小子不過是個天賦異稟、有一把蠻牛力氣的粗夯角色,然而這一手隔物傳勁的發力功夫,已經超出了一般武人甚多,就算是在軍中,這也妥妥的是前鋒校官那一級數的好漢了。任是他再見多識廣,也沒想到太平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主事弟子就有這般的生猛!
如火焰一般熾熱性情的少年人看上去並沒有誇張如石塊對壘般的健美身材,但這發炮彈般的一拳打出,其間帶著真正理直氣壯的強悍味道。
不是虛張聲勢的強蠻,是真真正正的強悍。
半靠在老槐樹上,真正看得出這一拳一劍兇險的魏野輕輕嘖了一聲,右手背起在身後,拇指壓下無名指,小指屈於掌心,唯獨食指中指並立如劍,虛虛朝下一划。
能看得出來的兇險那都不算是兇險,只有看不出來的兇險,那才是真正陰惻惻的兇險。深明這個道理的年輕仙術士半眯著眼,看著日落前最美妙炫然的燃雲燒霞金赤交錯之景,非常準確地拿捏到了這個最好的出手時機。
他的指尖,一點火星一閃即沒,似乎要全部融入這日落前最後也是最好的光影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