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穆雪站在天鵝湖畔的柳樹下,枯葉從她眼前飄落。
越影低低地打了個噴,無力地垂著頭,後腿輕微顫慄。
青灰石的街道依舊整潔,白牆黑瓦的房屋,家家戶戶遍掛茱萸,用來系茱萸的紅綢卻換成了白布,來往的人們的臉上,也無重陽佳節的歡愉之色。榆州,依山傍水的大秦北方軍事重城,籠罩在凝重、安靜的氛圍里。
湖畔的街道旁,院門坍塌,殘垣斷壁,到處可見大火燃燒後留下的焦黑色,除了悽厲的風聲,她聽不到院落里有任何的聲音。
這座名動天下的高宅深院,在沖天的火光中化作了一片焦土!
人活著,萬人敬仰,人死了,一切隨之煙消雲散。
令大秦朝野莫敢仰視的穆氏家族,帶著無盡的冤屈,消失於滾滾紅塵!
穆雪極目遠眺,碧茫茫的天鵝湖,盪起一輪一輪的微波,湖那邊一隻孤鶴向蒼茫天宇飛去。
突然,大街上騷動起來,有人大呼著:
「不好了,北夏奸細混進來了!北夏人殺進來了!不好了,快跑啊!快跑啊!」
馬蹄聲驟然而起,人們驚惶失措,連哭帶喊,四散奔逃,街市上登時混亂不堪,一片狼藉。
穆雪遠遠地看著。
戰馬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彎刀在陰霾中閃出刺眼的亮光。
穆雪冰寒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諷意。
曾經,秦軍的歌聲低沉鏗鏘而輕快:
「王師威猛兮三十萬眾,
胡虜北竄兮七百里遠,
逡巡兮不敢南下牧馬,
惶恐兮不敢彎弓報怨……」
穆氏家族剛滅,北夏奸細便在榆州悍然露面,欺秦人沒有血氣了?來得夠快!
穆雪拍拍越影的脖子,拔出青銅劍,猱身撲上,避開馬頭,左一劍,右一劍,手起劍落,兩匹戰馬撲通倒地,馬上的北夏士兵哎喲一聲,一頭栽落地面,穆雪回劍便刺,北夏士兵撒手扔刀,抱腹蹲下。其他的北夏士兵嚎叫著舉起長刀。
又一列騎兵出現在街道的拐彎處,馬未到,箭已到,箭如急雨。穆雪閃身一縱,舞動青銅劍,身隨劍上,轉眼沖入馬陣。她身形飄忽,劍光如電,又五六個北夏士兵慘叫著摔下馬,倒地呼號。北夏士兵這回可真急了,「呼嗬……呼嗬……」他們大聲吆喝起來。
隨著粗獷的吆喝聲,馬蹄嘚嘚,由遠及近。
穆雪心中一緊,劍尖戳地,縱身跳上越影,望一眼奔逃的人群,一撥馬頭向城門跑去。
北夏士兵嗷嗷叫著打馬緊追,追著穆雪衝出了城門。
秋天的原野,粟谷掀金浪,天鵝湖遙山聳翠,遠水翻銀。
北夏士兵發出嗚嗚的低吼,勒著馬在穆雪的身邊轉來轉去,尋找著進攻的機會。
穆雪冷冷地注視著偷入榆州的北夏奸細。
當先一人,二十來歲,藍袍玉帶,面若中秋明月,眉如初春遠山,眼角微揚,嘴角略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透著十二分懶散神氣。
「就是你傷了我們七八個兄弟?」藍袍青年皺起了眉,用手掩了掩鼻子。咦,真難聞,這是女人嗎?髒成這樣也可以?衣裳破爛,頭髮零亂,面容枯槁,而一雙閃亮的眼睛,寒意太濃。
撲通!越影前蹄屈仆,身體隨後重重地摔倒,激起一股塵土。
穆雪猝不及防落了馬,急旋身,只見越影右後腿內側有明顯刀傷,糜肉翻卷。
越影重重地喘息著,口裡吐白沫,大大的眼睛蘊滿了淚。
從咸陽一路逃至榆州,追兵日夜圍殺,竟不知何時,越影受了重傷!
穆雪緊抿著唇,容色戚然。
越影,張寒送給她的生辰禮,現在也要離開她了。
越影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悶響,眼睛闔上,眼角邊滾出兩顆大大的眼淚。
穆雪抬起頭,望著水天一色的天鵝湖,竟似忘了自己被北夏奸細團團包圍,以劍當鍬,彎腰挖起坑來。
「這麼駿的馬,竟被你給累死。秦人好馬,便是這樣好的嗎?」
北夏士兵往兩邊一分,一匹栗殼色的戰馬悠然而來。
聽著清脆的馬蹄聲,穆雪不由得凝了眸子看向那匹栗色馬。但見它頭狹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穆雪微愕,竟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戰馬,即是張寒的驊騮名駒也稍遜兩分。她不覺直起身,看向馬上的騎士。
此人二十多歲,黑衣黑靴,身形高大挺拔,白玉冠束髮,黑眉毛,黑眼睛,高鼻樑,線條很硬、輪廓很深的臉龐上,有一種寂寞,他的寂寞,使他看起來像那在高峰絕巔盤旋的孤鷹。
穆雪的眼裡閃過一抹異色。
「我是夏侯雲,你是什麼人?」他的眼光冷若冰山。
夏侯雲。
穆雪怔住了,他,就是夏侯雲?他竟然是夏侯雲!
夏侯雲,北夏太子,素有北夏第一勇士的美名。
北夏與西戎簽署互不侵犯和平共處協定,北夏太子夏侯雲赴西戎都城涼州為質子。北夏邊軍向西戎發起突然襲擊,西戎王大怒,殺質子夏侯云為戎軍祭旗。
他沒死?沒死,也不該在這兒出現。
數百年來秦夏針鋒相對,北夏常常擾邊城,擄邊民,從不肯成為大秦的附屬部族。八年前秦夏大戰,北夏潰敗七百里,二十萬人馬盡折在古山腳下,從此縮居北地,不敢南下。
偷入榆州的奸細居然是北夏太子。
穆氏家族被滅,北夏正歡欣鼓舞吧。
面對北夏第一勇士,是逃,是戰?她不想死,更不能死。穆雪吸一口冷氣,木然不語。
夏侯雲眯起眼看著眼前這個髒得不能看的女子,看著她那雙澄澈而變幻不定的眼眸,心中驀地微微一凜,這雙眼睛,似乎不那麼陌生,似乎見過?
夏侯雲不禁放軟了聲音,再問道:「你,是誰?」
穆雪閉緊了嘴,彎身繼續挖坑,半眼也沒瞟藍袍青年。
藍袍青年燕明睿甚是悠閒不羈,坐在馬背上晃來晃去,道:「嗨,你竟是個啞巴不成,趕緊的吧,向我們的太……主公跪地求饒,主公心軟,或許免你一死。」
夏侯雲招一招手,道:「冷琥。」
冷琥領冷珀並兩名北夏士兵,呼嗬著揮刀將穆雪困在當中,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兇手」。那些受傷的士兵都是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
夏侯雲勒馬退了幾步,道:「你雖然年輕,但我已知道你比草原上的狼還要兇猛,這是我的四名銀甲衛,如果你贏了他們,我就不再追究你傷了我的人,自帶著他們離開。」
這裡是大秦的土地,當北夏人無條件離開,可惜她已是強弩之末,這才生了不戰而逃的念頭。
穆雪慢慢站起來,再次看向夏侯雲。從聲音聽,從相貌看,他的確是八年前那個少年,那個騙吃騙喝的無賴少年。
這女子看起來髒兮兮的,目光卻似夜半的空山,清冷,又透著一絲詭異。夏侯雲有片刻的恍惚,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咳嗽一聲,半帶安撫之意地笑道:
「空中的大雁飛到了南方,春天一到它們一定飛回來,天下不只是你們秦人講信用、講一諾千金,丫頭,你若贏了,留下姓名,我夏侯雲馬上離開南秦,決不食言!」
穆雪平平舉劍。
冷琥大喝一聲,招呼冷珀等三名銀甲衛拔刀出鞘,四刀齊出,刀法靈變、迅速、詭秘、毒辣,而且虛虛實實、變化莫測。穆雪面色冰冰然,在霍霍刀光中竄高縱低,閃轉騰挪,揮劍之間,便見得淡淡的劍光一閃,溫柔如春天的湖水,淒涼似秋夜的殘月,無論對方招式多麼猛烈,她只舉劍輕輕一引,便消弭無形。
北夏銀甲衛刀光更密,刀光四起,恍如天網,疏而不漏。
暮靄沉沉,風裡沁著秋晚的涼寒。
夏侯雲暗暗心驚。
穆雪東刺一招,西削一劍,腳下絲毫不停,但見她破衣飄動,劍氣如虹,冷琥冷珀大呼圍之,和她始終相差尺許,圍之不住,戰之不勝。
夏侯雲輕皺起兩道黑眉,他的銀甲衛輕易地混進了南秦的邊關重城,卻遠敵不過一個南秦女子!這女子竟然有一身駭人的武功,她如此潦倒,卻又如此神秘,會是誰呢?
就在這時,燕明睿眼看冷琥冷珀敗勢隱現,悄悄地拉開了自己的弓,箭在弦上,箭簇對著穆雪的後心!
夏侯雲想阻止,來不及了。
「嗖!」
箭風凌厲,距離短,北夏銀甲衛不禁都吁了口氣,他們知道那個南秦女子死定了,誰也救不了她。
燕明睿面子上嬉笑怒罵沒個正形,骨子裡絕對是北夏前十的射鵰手,利箭離弦從無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