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聽到了凌厲的箭風,說時遲,那時快,她微一側身,長袖雖破,亦如流雲輕舒,竟將那箭卷在袖中!手腕一轉,反手擲出,這支箭結結實實射進了燕明睿的左肩!
銀甲衛嚇呆了!
燕明睿疼呆了!
夏侯雲驚呆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讓他終生無法忘記的可怕戰鬥……
八年前,古山腳下。
秦軍中響起雷鳴般的吼聲:「秦,秦,秦!」
箭如飛蝗,當箭雨到達射擊的頂點而向下加速時,箭矢破空的那種風聲形成可怕的震撼人心的狂吼!
那耀眼的三棱銅矢,輕易地貫穿了北夏騎兵的皮甲,輕易地射穿了奔騰長嘶的戰馬,騎兵中箭後痛苦的叫喊聲,和戰馬臨死前的悲鳴聲,迅即淹沒於奔雷般轟鳴的馬蹄聲,死去的和受傷落馬的士卒,統統被戰馬無情地踐踏而過,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土地!
秦軍車兵猶如奔雷一般,震撼著整個戰場。車體窄小靈活機動的戰車,成人字形急速在奔跑中變陣,象一把尖錐直插北夏騎兵,快速分割他們的陣地,又仿佛一把沉重的鐵錘,隨時呼嘯著砸碎任何接近的兵馬,戰車所到之處,箭矢如雨,槍頭如林,車陣如山,狂暴的衝擊力無可阻擋!
混戰中的夏侯雲看到了北方軍團指揮官穆岐,高高的指揮戰車裡,他黑衣如墨,風動輕衣,神情之清貴,風采之瀟灑,無人能及!
十五歲的夏侯雲拉開鐵弓,鐵箭在弦,百步的距離,他有足夠的信心射出必殺的一箭!
箭已離弦,夏侯雲看到了他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幕:
穆岐微一側身,長袖如流雲輕舒,將那箭卷在手中,他向箭的主人看過來,然後搭箭在弩,嗖——
夏侯雲目瞪口呆,這支被徒手接住反射回來的箭,帶著死神的大笑從容射進了他的胸膛!他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箭插在自己的胸口,劇烈的疼痛霎時像潮水一般侵襲了他的整個大腦,他一頭栽倒馬下!
……
夏侯雲打了個冷顫,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只見輕寒的暮風裡,她瘦弱的身軀挺得筆直。雙眼半眯,夏侯雲跳下馬走到穆雪的身邊,一偏頭,湊到她的耳邊,耳語問道:
「你與大將軍穆岐,是何關係?」
穆雪感到胸腔里掠過一陣陣的疼痛,那樣的疼痛,摧肝裂肺,椎心泣血。
穆岐,驚才絕艷,所學之雜,涉獵之廣,令人望塵莫及,領軍,治政,無一不傑出,稱人中龍鳳。
穆岐,三十萬將士心悅誠服的統帥,可與正元皇帝出則同車,入則同榻,得皇長子牽馬執學生禮,是大秦無數人心底頂禮的膜拜!
穆雪瞪視著夏侯雲,臉色灰敗,眸中三分驚,七分痛,然後,她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穆雪感覺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飢餓,疑惑,寒冷,恐懼,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籠罩著冷森森、灰濛濛的霧氣,幽靈鬼怪飄來盪去,喋笑不止。她氣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這時,她看見濃霧中現出一個身影,朦朦朧朧的,她的心裡本能地湧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聽到一個低沉的呼喚:阿雪,阿雪,她看不清這個人是誰,他用他堅實的臂膀把她抱起來,讓她靠進他溫暖的胸懷,他的笑容驅散了陰霾,她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她想看清楚這霧中人是誰,「張寒,是你嗎,張寒!」穆雪拼命地睜大眼睛……
穆雪睜大眼睛醒了過來。她看到了一張臉,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稜角分明的臉上眼光如此深邃如此閃亮,他是誰?穆雪的目光游離而茫然。這是在哪兒?
「丫頭,你終於醒了!」夏侯雲一牽嘴角,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啊,夏侯雲,北夏太子夏侯雲!穆雪環顧四周,簡屋陋器,老帳舊被。她雙手捂住臉,兩行淚從眼裡直滾下來。家真的破了,人真的死了,她落在死敵的手裡。
夏侯雲默默地遞過來一方絲帕,注視著她,良久,他說:「這兒是祝家莊,距榆州二十里,我徵用了村西頭的院子,院子主人姓易,名青,趕巧是榆州軍中的醫曹,蓋因易家長孫出世得了幾日休沐。他說,你心傷氣鬱,起居無度,必須好好調養,免得油盡燈枯,倒叫人扼腕。」
家破人亡,二十天追殺不斷,想活命,一個難字說不盡。
「丫頭,我知道你已是孤身一人,南秦律法嚴密,你無處可去,不如到我那裡,北地雖然苦寒,但我會盡我的能力讓你過得好。」夏侯雲頓了頓,柔聲道。
穆雪看著夏侯雲的臉,神情木木。
這張臉,退去年少的青澀,眉宇間多了幾許冷硬和沉煉。
他以一種貌似關切的語言明白告訴她,她已失去自由,是他擒獲的俘虜,他將把她帶往北夏龍城。
不是商量,是陳述。
八年,這一點倒沒變,還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他要囚禁她?捉了穆岐的女兒,於北夏而言,算大功一件。
夏侯雲眉眼彎彎,繼續柔聲道:「丫頭,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不是啞巴,知道你的心裡藏著很多事情,如果你覺得說出來會舒服一些,我可以一直聽你說的。」
丫頭!穆雪的心底掠過一絲異樣。
她沒有聽到過有誰能把「丫頭」兩個字叫得這麼暖暖的令人怦然心動,便如當年他把「小丫頭」三個字叫得人耳朵都發燙。
他還記得她嗎,十歲的女孩,連花骨朵兒都算不上,穆雪的唇邊彎起一個幾不可見的諷意,這無賴,見年輕女子便柔柔地喚一聲親親「丫頭」吧。
穆雪垂眸:「我昏了多久?」
「不是昏,是睡,深睡兩天,易先生診的。」夏侯雲想,能夠與她平和對話,他的計劃可算邁出了第一步。
深睡?昏迷?深睡不是昏?她居然在他面前深睡兩天!穆雪很是尷尬,耳根熱了熱,嚅嚅問:「我的馬呢?」
「埋掉了。」馬是士兵忠實的朋友,當好好葬之。
穆雪睃夏侯雲一眼,垂下頭:「我——想洗沐更衣。」
「那是淨房,燒了熱水,衣服……我第一次給女人買,你別嫌棄。」夏侯雲指指一側的小門。
從裡到外買了個全,這事兒他覺得不該假手別人,於是親自出馬。莫說一國之太子,作為男人,實在是太難為他面紅耳赤了。
「謝謝。」穆雪進了淨房,耳根悄悄地熱了熱。突然昏迷的她怎麼從天鵝湖畔到的祝家莊,她不敢問,作為一個身無分紋的俘虜,得到這樣的照顧,她無話可說。
黃昏,炊煙繚繞,鴉鵲奔林,漫天匝地的夕陽嵌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
換了四次水,穆雪終於從淨房走出來。
夏侯雲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白衣如雪,長發如雲,蒼白的面色使她看起來落拓、憔悴,但她的眸光明亮得宛似夏夜的星辰,萬花叢中,她是一朵空谷里的蘭花,清貴,骨重香嚴!
一瞬間的呼吸屏住之後,詭異的笑又一次鋒刀利刃地在夏侯雲心頭滾過。
穆雪看到床上已換上了繡枕紗帳,錦被素褥,又看到案几上擺放的清粥小菜,心頭微有暖意。
這無賴當太子這麼多年,對陌生人心軟,對敵人也心軟,活到現在,真算上天厚愛了。
「宗子有故而不能致祭,庶子可代。」
廢嫡長立庶幼,雖不合禮教宗法,於世家,於王室,卻不少見。
據說,當下的北夏王夏侯寰,極寵蘇夫人母子。
夏侯雲與穆雪隔案而坐,看著她從容舉箸,目中無別,睒睒眼笑道:「你到我那裡,暫住而已,我不會把你當作俘虜,也沒有人會把你當作俘虜,你是自由的。」
穆雪優雅而迅速地吃完粥菜,以絲帕拭口:「你,認出我來了?」
「你,出於咸陽三大世家之一的穆家,大將軍穆岐是你的父親,十歲時得正元皇帝親封,與皇家十一位公主同序,行九,封號安寧,你叫……」夏侯雲想了想,道,「你叫穆雪。」
看來,他完全不記得她,也對,十歲到十八歲,打花苞到花開,女子的容貌變化還是很大的,穆雪悄悄鬆了口氣,若真被認出來,免不得一番尷尬。
「我是你父親的手下敗將,敗軍之將不堪提。」
「你,恨他?」不恨,才怪。父親一頓軍棍打得他屁股開花,一支鐵箭射進他的胸膛。穆雪眸光微凜,那仇,結得可不小。
「我,敬佩他。」夏侯雲把「也恨他」三個字放在心裡說,沒有人會對一個把自己貶作賤奴、幾乎殺了自己的人,說我不介意。
穆雪心頭微澀:「不當是俘虜,當收留一客?別人會怎麼看你,你是太子。」
「在北夏遼闊的土地上,只有我知道你是正元皇帝的安寧公主,大將軍穆岐的嫡女,有我在,你是安全的,自由的。」夏侯雲貌似輕鬆的。
穆雪雙手放於膝上,靜靜地注視夏侯雲的眼睛:「你需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