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猶如一口黑鍋,不知不覺中,被那天地造化反手覆蓋下來,籠罩四野八荒,遮陽蔽日,喚出群星列宿,皎潔明月。
許多來往塞外的商賈,習慣追逐水草歇腳,不需要湍急的河流,僅僅是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溪,發源哪座草甸也不重要,就能安置下許多人。
大大小小的商隊、跑單幫的行商,往往沿著河道散布安歇,有條件的點燃篝火,取暖、煮水,吃上一口熱食。
順道挑起汗水浸透的衣服皮袍,烤乾了以備明天早上,鞥穿到暖和的衣服。
清晨露氣還沒消散,正在退去的草原,比深夜寒涼如水還冷呢。
距離平型關最近的一座官辦驛站,只有一條野草埋沒,大半荒廢掉的馳道,歪歪扭扭起朝著草原深處延伸而去,就像平型關這座雄城巨人伸出去的觸手。
驛站門口插著一根三丈高的旗杆,破破爛爛的招搖旗,被草原荒漠上的風吹日曬,弄的一片灰敗,大概是沒起風,旗幟有氣無力的抖動著,一點精神也沒有。
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佇立在驛站門口,頭頂是遮雨擋風的涼棚,到處都是破洞,根本遮不住雨水,擋不住過路的狂風。
等到天色都鍋底黑了,一位騎著矮腳馬的刀客才姍姍來遲,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的一句話都沒有說。
刀客輕快的翻身下馬,將手裡攥住的韁繩隔空扔出去,正好一頭掉在官辦驛站的小吏懷裡。
此人也不言語,原地轉身,順手牽馬去了驛站後面的馬廄,一腳踢開馬槽,露出下面一口藏的很深的甜水井。
神奇的是,井底幽暗深邃,泛起粼粼漣漪,仿佛一頭大鯢甲鯉緩緩游轉周流,隨後井面出現一道白光。
小官嘆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一顆「馬蹄」,新鮮清新的氣息,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保存的,畢竟塞外風塵酷烈,不比江南風水能養人、涵物。
「馬蹄」落下,化作一道灰影,被白光張口吞下,井水隨即上漲了許多,像是打通了連著地底暗河的水眼似的。
一口繫著丈許長麻繩的水桶,口下底朝上地扔下去,只聽噗通一聲,水桶順勢側翻,發出一陣咕嚕嚕的喝水飲飽聲。
驛站小官趕緊提拉麻繩,將一大桶甜絲絲的井水弄了上來,直接放在矮腳馬的脖子下面。
矮腳馬耐力不可思議,耐飢耐餓還帶耐渴,卻也沒有放過飽飲一大桶井水的機會,低下驕傲的頭顱,脖子伸進水桶里。
這傢伙大口大口吞飲著甜水,露出了滿嘴的獠牙利齒,牙齒縫隙里隱約可見山虎的紫血、惡豹的皮毛。
粗壯的脖子浸到井水,竟然將水吸附上來,逐漸蔓延到全身,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麟紋,浸水後的鬣鬃更是從軟軟貼伏在脖子上,慢慢的根根豎起,仿佛荊棘利刺。
驛站活躍過一冬,老成的牛虻馬蠅吃過苦頭,都不敢過去。
今年春末夏初生發出來的蚊蠅,似乎聞到血肉的味道,瘋狂地撲上前去。
沒想到,黑壓壓的一大群,不知道有幾百隻的蚊蠅剛剛落腳,就被一股詭異的氣息統統震死,轉眼過後,撲簌簌的落下一堆蚊蠅屍體。
「蚊蠅不落,鴻毛不驚!這是內家練氣路子,沒想到瀚海墨駒往來黑山多次,竟然也漸漸化成妖獸!」
驛站小官緊閉唇舌,發話的人瓮聲瓮氣,仔細聽,分明是來自他的腹部,那還真算是「腹語」了!
驛站小官解下馬背上的褡褳,裡面都是千里陰山的土產,有幾塊狗頭金、一塊四四方方的虎玉以及腐朽的竹簡、破爛的獸皮。
「大旗門刀客冒險進一趟黑山,就獲得了如此多收穫,其中沒準還有不死妖國巫王咸遺留手澤,尤其是那幾塊獸皮,聞著味就知道是陳年老物!」
這時,正在驛站里用飯的刀客,忽然間察覺到不對勁,默默的放下碗筷,伸手按在刀鞘上,頭往後偏轉,眼角餘光透過驛站土牆,看向了平型關方向。
「硬點子,扎手的很!」
豎起鐵血大旗門的旗號,以大圓滿《嫁衣神功》橫走千里陰山,刀客的本事連千年屍妖谷臣手底下都能走幾個回合,竟然會在回到關外驛站時,忍不住膽戰心驚了。
此時,距離驛站不遠處,一位粗布蒙面的公子哥,騎著一匹有氣無力的高頭駿馬,身邊跟著侍衛模樣,卻矮了一頭的隨從,正朝著官辦驛站慢慢的趕路。
小官待在馬廄里,正照料完妖馬「矮腳虎」,檢點著大旗門刀客的收穫,忽然發現甜水井的水位急劇下降,給自己供水、保水的地鯉,惶恐不安的鑽去地底深處。
「瞧瞧你這熊樣!什麼過路的鬼,都能把你嚇地屁滾尿流!下次,不給你清脆可口的地梨吃了!」
小官嘴上說著不依不饒的話,心裡卻很清楚,知道能嚇走地脈之精地鯉的人或物,應該都很稀罕了,趕緊收拾好了各種收穫,分類存放好了,才走出到驛站門口。
舉目眺望,粗布蒙面掩飾不住細皮嫩肉的膚色,分明是一隻不知道打哪來的紈絝子弟,大概是腦子進水了,才敢出關走進草原。
「此子,不足慮!」
公子哥身邊的隨從,血肉精氣仿佛狼煙沖天而起,看著仿佛有武道聖手的架子,也頗有一絲血腥氣,想必是手裡沾過人命的狠角色。
可惜,精氣狼煙裊裊冉冉,並不是筆直一線,想必沒有經過生死之間的捨命搏殺,換句話說,就是還沒有凝聚出實質的拳意精神。
「有些棘手,無需多慮!」
驛站小官就看了兩眼,大概猜到來人是什麼來路,忍不住冷冷一笑。
此子不是在家裡待著閒得蛋疼,想出關遊山玩水,見見世面的世家公子哥,就是不夠爭氣,被家裡人強壓出關長長見識的門閥貴公子。
「世家無罪皆可殺,門閥更要殺乾淨!」
驛站小官祖上曾是踏盡天街公卿骨、內庫化作錦繡灰的「青帝」黃巢,避諱祖上尊姓,冒領唐朝國姓,被人喚作李洪基,家人則喚他黃來兒。
小名的意思,就是祖上黃巢領來的好兒孫!
可惜,李洪基軍戶出身,頂天了也就是驛站一介小吏,也就是驛丞使了點銀子,換到關內去了,偌大一座半荒廢的驛站,就落在黃來兒手裡。
草原荒漠上突然起風了,過路的疾風吹地驛站招搖旗獵獵作響,吹的涼棚又少了幾把乾草,呼嘯而過的風沙,如同鞭子抽打在驛站夯土牆上。
刀劈劍砍都難傷的土牆,竟然被風沙吹走了表面酥化的牆皮,仔細剝走了薄薄的一層,露出牆角離地三分三寸高,一顆圓乎乎的鵝卵石。
奇怪的是,黑乎乎的石頭上,有天然的紋路,兩孔大、二孔小,看上去就像是人臉骷髏。
此石剛剛出世,周圍的瀟瀟烈風,竟然無聲無息的停下了,獵獵作響的招搖旗再次垂落,有氣無力的貼在旗杆上,活像一隻愛動不動的老懶貓。
這時,馬背上的公子哥忽然眉頭輕皺,隨即舒緩放鬆下來,輕輕敲了敲單手托住的缽盂。
「當」的一聲,隨著蟬鳴似的聲音擴散開去,立即打破了靜謐空寂的氣氛。
草原荒漠上的風,又開始吹了,詭異莫名的驛站,隨即變得正常。
可是,驛站里用飯的刀客,一顆抽刀斷水水不流的心,卻亂糟糟的有些不能自己。
「井中月!給我定下來!」
刀客這一次千里陰山行,表面上看不出好壞,卻真是元氣大傷,竟然被紫金缽盂隔空傳來的輕鳴,弄到非得抽刀出鞘才能平息的地步。
名刀「井中月」甫一出鞘,清涼如水的刀身,立即鎮住刀客此時翻騰的心境。
他閉上眼睛,仿佛置身在不波古井中,心潮澎湃,起伏不定的心境,緩緩地撫平安定。
再次睜開眼睛時,公子哥和隨從侍衛被驛站小吏迎了進來。
危險!
帝騎鐵衛第一高手直到看見刀客,才察覺到此人不可小覷,忍不住露出了降龍木質地的長短棍。
可是,刀客卻毫無所覺,慢騰騰的收起名刀「井中月」,端起飯碗,拿捏筷子,繼續忙著對付面前的飯菜。
海椒炒雞雜鮮香可口,放涼了也好吃。紫蘇炒雞皮,大概是加了少許薑末,香地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雞骨、雞子、雞殼燉的三生湯,哪怕加了一點粗鹽,表面一層松黃色的雞油,得用力吹開了,才能嘗到依舊滾燙的原汁原味。
令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的,並不是刀客收刀入鞘,茲飲茲食的毫無敵意之舉。
反倒是,身邊的公子哥消失不見,令武雲龍憂心忡忡,趕緊奔走尋找。
此時,來自京城的頭號紈絝賈璋賈寶玉,正蹲在驛站牆角,盯著天生骷髏紋的鵝卵石。
純黑一色謂之玄!似玉非石或為琀!也就是古代貴人下葬時,嘴裡含著的死玉、玄樞!
「把握生死,可通幽冥!這玩意早不出世、晚不出世,偏偏等到本公子靠近了,屁顛屁顛地跑出來,豈不是與我有緣!」
賈璋伸手抓住這塊不知道是誰布置在此處的玄琀,將這塊鵝卵石扒拉下來,看也不看,直接扔進缽盂里。
那五濁惡氣、亂人心智的古怪氣氛,統統消失不見!
賈璋忍不住哈哈大笑,伸出手指輕輕敲擊紫金博宇,裡面的鵝卵石瞬間被震碎,化作一團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