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六月,炎炎日頭似火燒。
好在因著楚玉姝在府衙內, 余慕嫻便沾光受賞, 得了半庫房的冰磚。
自楚玉姝病癒, 余慕嫻便以余府招待不周為由,攜楚玉姝一同住到了縣中的府衙里。雖說此縣在新都朝臣心中不得意,但就余慕嫻看來, 這縣中縣令的府邸卻是修得極為豪奢。
幾進幾處的宅子尚且不提,單瞧瞧門口立著的那對石獅子便知前任縣令也是大手筆。
想過門口的石獅子, 余慕嫻一邊飲茶,一邊聽師爺給她報半年來收上的稅目。
楚國的規矩是半年匯一次稅,但因著楚玉姝隨她到這縣城落腳, 吏部便將年限與她寬限了半年。
掛念著年底便要去京中與楚宏德交賬本,余慕嫻對師爺手中的賬本也是極為在意。
&縣城中四百三十六戶, 有三百戶為商?」伸手打個呵欠,余慕嫻伸手從凳子上起身。
&縣老爺。有三百零七戶……」師爺躬躬身。
余慕嫻問道:「那稅是如何收的?」
師爺答:「楚建制來, 只有田稅……」
&聞師爺道楚地只有田稅, 余慕嫻微微一愣。
花朝國的雖輕稅, 卻也不單單只收個田稅。
若是楚國只收田稅, 那此縣收不上稅卻也是常情。
&田稅是如何收的?」余慕嫻面容一緩, 雖說這半年稅攏不齊,她也能自己將百戶人家填上,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縣老爺,一戶兩百錢,另繳絹三匹、綿三斤……」師爺道。
&管那戶中幾人麼?」掐指將戶數與稅額相合,余慕嫻心道,新都下的縣令想當好還真不容易。
此縣但有百戶人口,卻要千兩的稅銀……
這銀子要從何處尋得?
&師爺翹著嘴邊的兩根鬍子與余慕嫻笑道,「若是縣老爺聽帳聽膩味兒了,那小的斗膽邀老爺到王員外府上吃吃酒……」
&挑眉望師爺一眼,見其眼中都是精光,余慕嫻即遣身邊的晚霜與楚玉姝道她要外出辦事。
待晚霜回來道楚玉姝已然應下,余慕嫻才匆匆乘轎與師爺一起到王員外府上。
王員外的府在城東,隔著百步瞧著王員外的府邸,余慕嫻心道,竟是比宋熙府上還氣派。
由王員外親迎到府內,余慕嫻便坐在主位上看了一場歌舞。
觀著堂中羅帶紛飛,余慕嫻低聲問道:「不知員外一年與朝中交稅幾何?」
未料到余慕嫻會開門見山。王員外愣了片刻,諂笑道:「回大人,千餘兩……」
&聽王員外道自己與朝中千餘兩,余慕嫻神思一晃。若單是王員外便與了朝中千餘兩,此縣數任縣令怎會因稅收而被斬於街頭?
&外可是欺本縣令年幼?」余慕嫻含笑道。
&敢!怎敢!」從袖中暗轉一張銀票到余慕嫻手上,王員外道,「區區百兩,不成敬意,還望大人海涵……」
&這怎麼好意思?」未貿然將銀兩塞回到王員外手上,余慕嫻對師爺所說的二百錢生了戒心。
想著王員外不會無端給她些銀錢,余慕嫻眯眼道:「不知員外想要余某幫著做什麼?」
&人諸事不管便好……」王員外以為大事已畢,隨即與余慕嫻敬了一杯茶。
&這事不說清,這銀子拿著……嗯……」余慕嫻將堂中的歌姬掃過一眼,皮笑肉不笑,「髒手!」
&下的銀子怎會髒手……大人莫要子啊小人面前說笑……」佯裝不明余慕嫻的話,王員外與師爺使了個眼色。
&老爺,你可還記得,這縣上有不少廢礦……」師爺將「廢礦」兩字拉得老長,「小的以為,這礦一時半刻也是修不好了……可戶部里的老爺們卻不是這般想的……」
&以上面的人還要本大人去打點?」將師爺的話截住,余慕嫻抬手將王員外塞來的銀票拍到案上,「這麼點,怕是不夠吧!」
&大人以為要哪個數?」王員外眯眯眼,一副任君開口的模樣。
余慕嫻伸手晃了晃:「五百兩如何?」
&許是高了些……」王員外揉揉下巴,「大人可是想清楚再說……若是說得不合我心意,那大人今日許就醉死在小的府上了……小的可是在府中備有一個兩人高的酒缸……做它的師傅說了,整人裝進去,保管醉得神鬼不知……」
&外多慮了……慕嫻並不喜飲酒……」驀地將手收回,余慕嫻心道今日卻是猛浪了。
原以為不過是尋常商戶邀著縣官喝酒,誰曾想這縣中的富戶竟是膽大包天。
&嫻以為五百於員外算不得大事……」余慕嫻將聲音壓低,「以慕嫻看,眼前這歌姬都不止慕嫻報的數……」
&大人得為這城中餘下的富戶想想……」王員外正色道,「這城中三百零七戶,可不是戶戶都交的起五百……」
&麼說,員外今日是來替父老與慕嫻討便利的?」會了王員外的意,余慕嫻眉頭一蹙,「只是,一戶百兩,慕嫻怕餵不飽新都的那些大戶……」
&小的也是知道的……」王員外見余慕嫻讓了步,隨即道,「舊年歲,刨開那三萬兩,餘下的零頭便是大人的……」
&你也知曉這不是舊年歲了……且不說新都一口氣去了幾位大人……單單瞧那管礦的大人,怕就不好想與……」余慕嫻彎眉。
王員外跟著拍大腿道:「可不是……若不是那管礦的大人姓杜,前頭幾位大人也不會把命送在縣上……」
&說管礦的人姓杜?」余慕嫻來了精神,「可是杜再思杜大人?」
&是那人!」聽余慕嫻提了「杜再思」,師爺跟著來了精神,「大人你是不知,杜大人來之前,我們這縣上當真是太太平平,安安穩穩……但自打他到了新都,借著三爺的勢從聖上那謀了個差位,我們這縣上的好日子便算是到頭了……」
&想著杜再思不過是個文弱書生,余慕嫻眉頭一蹙,「聽聞那杜大人可是個好官啊……」
&是好官不假……但那是對那些平頭百姓說的……對我們這些富戶,哼……他怕是恨不得將我們這等賤民咬死在道中……」王員外憤憤道,「大人您是不知,杜大人一直覺得我們這些富戶便是壞他教化與王法之人……故而他一坐穩,便日日派著官爺到那些廢礦上閒轉,說是即便那礦廢了,也是聖上的礦……容不得我們這些賤民私自……」
&說的似乎也在理……」余慕嫻點頭。
師爺見狀連忙道:「可我們背後是馮太師馮大人呀!」
&余慕嫻盯住師爺,「你方才說什麼?」
&縣老爺,我們這些富戶開礦原是走了馮府二公子的門路,因著馮太師年事已高,故而他舊時的門人現下也頗喜賣馮府公子們面子……」王員外搓搓手,朝余慕嫻近了近,「大人在朝中為官,該是知,這到了一定時候,銀子便是不好使的……」
&這世上最好使的,莫過於面子和人情……」點頭稱是,余慕嫻壓低聲音,「所以,員外的意思是,那些銀子,只是用來打點下面的小官……」
&是……大人真是明白人……」見余慕嫻將理說的通透,王員外欣喜若狂。
揮手要一側的婢子上酒,王員外順勢與余慕嫻多飲了幾杯。
待將余慕嫻灌得五迷三道,應下過幾日便去新都拜訪諸位大人,王員外才心滿意足的讓師爺送余慕嫻回府。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
口中念道著「本大人沒醉!沒醉……真的沒醉……」余慕嫻邁著八字步將師爺推到一旁,晃晃悠悠的往自己的府上走。
直到師爺在背後喊了聲「縣老爺,您慢些走」,余慕嫻才將眼睛扯開一條縫。
這時,眼裡映出了一個人。
&下?」驀得將身子站正,余慕嫻望著立在眼前的人微微出神。
府邸已經到了。
但立在府邸門口的人阻住了入府的路。
&次是真醉還是假醉?」將手中的燈籠遞給身後的晚霜,楚玉姝定目望著眼前似醉非醉的少年。
臉上的薄紅昭示著少年不善飲酒,但少年眸中卻是穩穩映著她的身影。
&下以為呢?」有意往前趔趄一步,余慕嫻險險錯過楚玉姝的薄唇,伏到其肩上。
平心言,余慕嫻也不知王員外是否派人跟著。
&是真醉了……」楚玉姝攙住高她半頭的少年,將其往府內帶了半步。
&嗎?」見楚玉姝沒將自己推開,余慕嫻彎眉道,「那便是殿下比王員外府上的酒更甘醇……」
&醇卻是如此說的?」命晚霜將門合上,楚玉姝低眉望著仄在自己懷中的余慕嫻,眨眨眼。
醉酒的余慕嫻比平日好看。
&卻不知,酒是要這般品的……」笑著將戲言道盡,楚玉姝俯首嘗了嘗余慕嫻舌尖的酒味。
&下……」余慕嫻借力起身,楚玉姝便順勢放開。
&員外府上真是好酒……」贊過一聲,楚玉姝含笑帶著晚霜從小徑往居處行。
夾道的夜風一吹,余慕嫻仰頭一看,便是一輪皓月高懸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