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半夜,明月別枝。戚府的水榭亭台上,燈燭燦燦。
戚雲初生性不喜多言,因此只寥寥地說出幾句儀式性的話,就示意侍者開席。
第一杯酒飲過之後,又有侍女上前來為諸人滿上。與此同時,只聽陣陣絲竹之音從南邊的水岸飄送過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四位身著石榴長裙,頭戴寶冠,腰垂瓔珞的舞女,竟踏著池水翩翩而至。
有好事之人湊近觀看,這才發現水面下藏著暗樁,一直通往橋與橋之間架設著的蓮花台。
轉眼間舞女已經登上蓮台胡旋起舞。她們姿態妙曼,遍身瓔珞在琉璃燈下熠熠閃光,美艷不可方物。
賓客們一個個如痴如醉,然而坐在雙環亭中的葉佐蘭,卻對這些西方極樂一般的美好視若無睹。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人群中逡巡,尋找著任何一張熟悉的面龐。
可惜,唐權並不在這裡。
想想倒也沒錯,如他這般的貴族,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巴結一個宦官而混跡在仕人之間。
倒是那天早晨,曾經與傅正懷一同上朝的那兩個官員此刻也在。他們與傅正懷坐得很近,正與周圍之人有說有笑。
但是葉佐蘭討厭他們的笑。他更討厭傅正懷那虛偽而得意的表情。
當傅正懷用這種虛偽的表情與人說笑的時候,虛偽就好像熱病似的,傳到了另一個官員的臉上……
如此蔓延,一個又一個,最終全軍覆沒,無一倖免。
葉佐蘭的厭惡之情,也在隨著這股虛偽而迅速地膨脹。
「這可不是大家閨秀應該有的表情。」戚雲初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了耳邊。
葉佐蘭悚然一驚,匆匆地垂下了眼帘,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
戚雲初卻依舊追問他:「你剛才在看什麼?」
葉佐蘭想了一想,並沒有馬上回答,反倒試探道:「您究竟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戚雲初卻偏不回答:「我這裡的規矩,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我再考慮,是否需要回答你的。」
葉佐蘭心知無計可施,稍作沉吟便回答道:「我是在看那些朝廷中的官員,可惜我認識得並不多。」
戚雲初也順著葉佐蘭的視線看了看,接著伸手指向了坐在東側橋上的某幾個人。
「這是工部侍郎楊榮如,這是戶部侍郎丁郁成,還有那個人,御史中丞傅正懷,我猜你之前應該見過。」
這三個人的名諱,曾經與葉佐蘭的父親同時出現在彈劾文書上。這段時間的幾乎每一個夜晚,葉佐蘭都要在心底里默念一遍他們的名字。
如今,他終於能夠將這三個傢伙完全地對號入座了。
若說激動必然是有的。不過此刻葉佐蘭能夠感覺的,除了激動之外更有忐忑。
戚雲初果然什麼都知道。
葉佐蘭心底里的最後一絲僥倖也已經死透了,他乾脆踏踏實實地反問道:「您邀他們過來,難道是因為欣賞他們?」
戚雲初還是不回答,反倒又伸手指了指西邊橋上最靠前的那個席位:「看看那個人。」
葉佐蘭定睛細看,那是一白白胖胖的宦官,約莫三十出頭年歲;生了兩抹短翹的眉毛,大大門牙,一雙小小的眼珠子亮得有些嚇人。
葉佐蘭忽然覺得這人簡直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碩鼠,或許只要畫上幾撇鬍子就能夠立刻現出原形。
「看見了。」
葉佐剛點了點頭,突然就聽見戚雲初提出一個荒謬的要求。
「扇這傢伙一個耳光。」
「什麼?」葉佐蘭還以為自己耳拙,馬上反問:「為什麼?」
戚雲初卻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只要記住,待會兒你不打,將來就自然會有人百倍千倍地來打你。」
他正說到這裡,只見那個碩鼠模樣的胖宦官也注意到了他們兩個的目光,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滿臉堆笑地朝這邊走來。
戚雲初也朝著胖宦官微笑,一邊笑一邊卻又提醒葉佐蘭:「我把酒杯放下你就打,記住了,打左臉。」
葉佐蘭依舊是莫名其妙,轉眼間那胖宦官已經來到了雙環亭中,笑嘻嘻地朝著戚雲初請安。
「你且再過來一點說話。」戚雲初手裡拿著酒杯,看起來若無其事。
胖宦官巴巴地又往前了兩大步,恰好就到了葉佐蘭的面前。
只見他那一雙圓溜溜的小黑眼珠子,輕飄飄地朝著葉佐蘭眨了幾下,一副欲語還休的鬼祟模樣。
葉佐蘭正被他看得心裡頭髮毛,就在這個時候,戚雲初忽然「噔」地一聲放下了酒杯。
「小——」
那個胖宦官似乎正想要說些什麼,葉佐蘭卻什麼都顧不得了,抬起手來就是「啪」地一下!
那胖宦官頓時就愣住了,雙環亭外離得比較近的那些個賓客也都愣住了。
同時愣住的還有葉佐蘭本人。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襲擊別人,他頓時通紅了臉頰,所幸那一聲習慣性的「抱歉」好歹是卡在了喉嚨里,並沒有發出聲來。
一片驚愕的表情中,唯有戚雲初一人面帶笑意,問了那胖宦官一句話。
「怎麼樣,小姐問你的牙還疼嗎?」
「……」
那胖宦官依舊是一臉震驚。只見他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像是想要捂住臉上的痛處。可是那手掌到了臉頰邊上,突然又重重地落下——居然是自己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痛了。喲!小……小姐您看這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痛了!」
他齜牙咧嘴地陪著笑,竟然是在討好著葉佐蘭。
「多謝您這時候還想著小奴,哎喲!小奴可真是感激不盡……」
雖然說著感激到肉麻的話,但是胖宦官的嘴角分明抽搐著,看起來牙疼根本就一點都沒好,也許更糟了。
葉佐蘭正覺得詭異,戚雲初終於開始替他解圍。
「白天之事『小姐』不會再介懷。現在,閉緊了你的嘴,回頭自然有你的賞賜。」
那胖宦官急忙連連點頭,捧著自己的臉頰挪到了座位上。
這時候,戚雲初又對葉佐蘭說道:「再去看橋上的那些人。」
葉佐蘭依言望去,只見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全都好像遇到了岩石的潮水似的,一個接著一個低下了頭。
而那些讓他厭惡的笑容,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會這樣……」
一種前所有未有的詭異感覺,猛地攥緊了葉佐蘭的心臟。
是力量,葉佐蘭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力量。甚至於就連他的父親葉鍇全都不曾擁有過的可怕力量……
「你不喜歡嗎?」戚雲初不緊不慢地飲著杯中的酒:「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葉佐蘭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轉頭與戚雲初對視。
「是因為我長得像宣王殿下吧?」他徑自問道:「剛才那個宦官,他認錯人了,對不對?」
戚雲初晃了晃杯中酒液:「像歸像,你倒是比趙陽那個蠢材聰明許多。」
聽到他竟然用「蠢材」來形容堂堂宣王,葉佐蘭不免有點咋舌。
「您現在讓我冒充宣王,打了那宦官一個耳光,就不怕明天這人跑去向真的宣王請罪?」
「我倒是等著呢。」戚雲初又飲了一口酒:「只有這樣宣王殿下才會相信,我是真的給他弄了一個替身,讓眾人以為他是在我家飲宴。他謝我還來不及呢。」
葉佐蘭隱約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那麼真正的宣王,此刻卻又在什麼地方?」
戚雲初笑笑,嘴角里崩出三個讓葉佐蘭面紅耳赤的字。
「鳴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