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的寶藏。」
黃煙從龍是噴出來,那是它的笑法。
「小巫師,難道你不想上岸來瞧瞧?深值一顧。」
「我不看。」風與火是龍族的血親,但風與火不利於海上打鬥,這一點至今都是格得的優勢,他也保持得不錯。但橫在他與巨大灰爪之間的那條水道,似乎不再對他有利了。
很難不去往視那雙觀望的綠眼睛。
「你是個很年輕的巫師。」巨龍說:「我不曉得人類可以年紀輕輕就獲得力量。」它與格得一樣,都是用太古語,因為龍族至今仍使用那種語言。雖然人類講太古語時必須說真話,但龍可不一定如此。人古語是它們的語言,所以它們可以在其中撒謊,或任意扭曲真話以達不當目的,使沒有警覺的聽者陷入鏡象語言的迷陣中。在那種鏡象語言裡,每個鏡象都反映真實,卻沒有一個確有所措。這是以前格得常聽到的警告,所以龍講話時,他用不信任的耳朵聽著,隨時準備懷疑。但巨龍的這番話似乎坦白無隱:「小巫師,你來到這蟠多島,是想找我幫忙嗎?」
「不是,龍。」
「但是我可以幫你。你不久就需要幫忙,以便對抗在黑暗中追捕你的那東西。」
格得愣住了。
「在追捕你的是什麽東西?把名字告訴我。」
「要是我說得出名字……」格得沒再說下去。
黃煙在長長的龍頭上方盤繞,兩個鼻孔則在冒火。
「或許,說得出名字,就可以控制它了,小巫師。我看見它經過的時候,說不定還可以把它的名字告訴你。要是你在我這島嶼附近等候,它就會靠近。不管你去哪裡,它都會跟著你。要是你不希望它靠近,你就得跑,一直跑,躲開它。但它遠是會緊緊追著你。
你想知道它的名字嗎?」
格得再度沈默。他猜不透,這隻龍怎麽曉得他釋放的黑影?它怎麽可能知道黑影的名字?耿瑟大法師說那黑影沒有名字。但是龍有自己獨到的智誓,也是比人類悠久的族群。
很少人能猜透龍知道什麼,如何知道,那些猜得透的少數人就是「龍主」。格得只能確定一點:儘管這隻龍所言可能不虛,儘管它可能真有辦法把黑影的名字告訴格得,好讓他有力量控制它。但是儘管如此,儘管它說實話,也完全是為了它自己的目的。
「龍自動請求幫助人類,是很少見的事。」年輕的格得終於開口說道。
「但是貓在殺老鼠之前先玩弄它們,卻很常見。」龍說。
「但是我不是來這裡玩、或讓人玩弄的。我來這裡是要和你談個交易。」
巨龍的尾巴尖端如蠍子般弓起,挺在甲背上,高懸在塔樓上方,宛如一把利劍,是任何一把劍的五倍長。巨龍淡然說道:「我不談交易,只拿東西。你能提供什麼,是我愛拿卻拿不走的?」
「安全,你們的安全。你發誓絕不離開蟠多島向東飛,我就發誓讓你們安全無虞。」
一陣嘎嘎巨響自巨龍的喉嚨發出,有如遠處雪崩後巨石由山上滾落的轟隆響聲。火焰在龍的三叉舌上舞動,它又抬高了身子,在廢墟上盤踞。「提供我安全!你在威脅我!憑什麼?」
「憑你的名字,耶瓦德。」格得說這名字時,聲音打顫,不過他仍響亮地講出來。
沖著這名字的發音,老龍呆住了,完全呆住了。一分鐘過去,又一分鐘過去。格得站在輕晃的小船里,微笑著。他孤注一擲,用這趟冒險和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大膽一猜。他根據柔克島所學的種種龍的傳說和古史,猜測這條蟠多龍和葉芙阮與莫瑞德在世時,在甌司可西部肆虐,而後被一個深諳名字的巫師沃特趕離了甌司可的那隻龍,是同一隻。
格得猜中了。
「耶瓦德,我們勢鈞力敵。你擁有力氣,我擁有你的名字。你願意談交易了嗎?」
那隻龍依舊沒有回答。
這隻龍在這座島上盤踞多年島上,金制護胸甲和綠寶石四散在塵土、磚塊、骨骸之間,它曾看著了生黑鱗甲的親骨肉在坍蹋的房子間爬行,在懸崖邊上試飛,也曾在陽光下長盹,人聲或行經的帆船都吵不醒它。它老了,如今面對這個少年法師,明知是脆弱的敵人,見到對方的手杖都不免退縮,當然就難再放肆了。
「你可以從我的收藏中挑選九顆寶石,」它終於說話了:「隨意挑選上好的寶石,然後走吧!」
「耶瓦德,我不要你的寶石。」
「人類的貪婪到哪兒去了?人類愛死了發亮的寶石,很久以前在北方噢,我曉得你要什麽了,巫師。我也可以提供你安全,因為我知道有什麼可以救你。我知道救你的唯一辦法。有股恐懼緊跟著你,我願意告訴你它的名字。」
格得的內心砰然跳動。他抓緊手杖,和那龍一樣,動也不動地站著,與意外的驚人希望搏鬥片刻。
他談的交易不是他自己的性命。欲凌駕眼前這龍,只有一種絕招,也是唯一的一招。所以,他把希望暫擺一旁,決心做他該做的。
「我要的不是那個,耶瓦德。」
他講出龍的名字時,宛如用一條精緻的細皮帶綁住這巨大的存在物,勒緊它的喉嚨。從那條龍的凝視里,格得可以感覺到人類由來已久的惡毒和世故。他看得到它鋼般的爪,每根均長如人類的前臂。他也看得見它石頭般堅硬的獸皮還有進出它喉嚨的火焰。可是,他仍舊勒緊那條皮帶。
他再說一遍:「耶瓦德,以你的名字起誓,你和你的子嗣永遠不會飛去群島區。」
龍的兩頜間突然大聲噴出明亮的火焰,然後說:「我以我的名字起誓!」
寂靜覆罩全島,耶瓦德巨大的頭低了下去。
它再抬起頭時,巫師已經不見了。小船的風帆在東邊浪頭上成了一個小白點,正朝內海上星星點點的島嶼前進。上了年紀的蟠多龍惱怒地站瘡來,翻滾身子肆意破壞塔樓,張開巨翅拍擊傾覆的城鎮。但它的誓言攔著它,所以自此至終,它都沒有飛去群島區。
蟠多島沈入格得身後的海平面時,他向東觀望,那股對黑影的恐懼立刻又進入心田。與龍對峙的危險感敞亮,面對黑影的恐懼則無形無望,要適應這種轉變很難。他解除了法術風,藉自然風航行,因為他現今沒有疾行的欲望了。接下去該做什麼,他也沒有清楚的計劃。如同那隻龍說的,他必須跑,但是要跑去哪兒?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裡還受到保護,甚或可以向智者請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寧一趟,把經過告訴島民。
大家聽說格得離開五天又回來,鄰近的人、還有鎮區半數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全聚瓏到他周圍,凝望著他,專心聽故事。聽完時有個男人說:「但有誰見到這個屠龍奇蹟,而最後是龍被打敗?要是他……」
「閉嘴!」島代表急忙制止,因為他和多數人一樣,都知道巫師或許會用微妙的方式敘述實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師每說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為他就是精通此道。因此,大夥兒一聲驚嘆奇蹟,一邊漸漸感覺到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卸除了,於是,他們開心起來,大群人簇擁著這位年輕的巫師,請他把故事重說一遍。不斷有更多島民前來,總要求再講一遍故事。到傍晚時,已經不需要格得費事了,島民可以替他說,而且說得更精彩。村裡的唱誦人也已輕把這故事放進一個舊曲調里,開始歌頌《雀鷹之歌》。不僅下托寧島區燃放煙火,運東邊和南邊的小島也都熱熱鬧鬧燃放煙火。漁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聲報告這消息,讓消息一島傳一島:邪惡消除了,蟠多龍永遠不會來了!那一晚,僅有的一晚,格得很歡喜,因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灘都被感恩煙火照得通明,歡笑的舞者環繞他跳舞,歌唱者讚美他,大冢迎著秋夜的陣風搖晃火炬,形成濃亮的火花高揚風中。
第二天,他遇見沛維瑞,他說:「大人,我以前不曉得你是那麽勇武。」那話里有懼怕的成分:因為他以前居然敢與格得交朋友,但話中也有責備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龍,卻救不了一個小孩。聽了沛維瑞的話之後,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驅策他前往蟠多島的不安和著急。那股不安和著急又驅策他離開下托寧。
第二天,儘管島民很樂意格得終其餘生留在下托寧,讓島民讚美誇耀,他還是離開了那間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沒有任何行李,只帶著幾本書和手杖,和跨騎在肩上的甌塔客。
他搭乘一條划槳船,那是下托寧兩個年輕漁民的船,他們希望有榮幸為他划船。九十嶼東邊的海峽常擠滿航行船隻,他們一路划行,沿途見到有些島嶼的房子,陽台和窗戶向水面凸出;他們劃經奈墟碼頭,經過多雨的卓於草原,也經過吉斯島那些有惡臭的油棚。一路上,格得的屠龍作為總是先他們一步到達目的地,供人傳咱。島上人民見他們經過時,便用口哨對他們吹唱《雀鷹之歌》,大冢爭相邀請格得登島過夜,請他告訴他們屠龍的故事。最後格得抵達瑟得嶼,找到一條開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師大人,這是在下的榮幸,也是我這條船的光榮。」
於是,格得開始背離九十嶼航行。那條船從瑟得內港開出來,升帆時,從東邊迎面吹來一陣強風。這強風吹得怪異,因為當時雖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氣似乎也溫和穩定。瑟得嶼到柔克島僅三十哩,所以他們照舊航行。風繼續以,他們繼續航行。那條小船與內極海的多數商船一樣,是採用首尾相連的高大風帆,可以轉動順應逆風,而且船主是個靈敏的水手,對自己的技巧頗為自傲。所以,他們策略性地忽北行南,依舊向東航行。但那風挾帶鳥雲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風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條船突然停在海上,極其危險。「雀鷹大人,」船主對年輕人說話了,當時,格得就在船主身邊,光榮地站在船首,只不過,風雨把兩人都打得濕透,在那種悽慘的雨水光澤中,能保持的尊嚴極低微。「雀鷹大人,您能否對這風講講話?可以嗎?」
「現在距柔克島有多近?」
「我們頂多走了一半航程。但這個小時,我們一點也沒有前進。」
格得對風講了話,風勢便小了些,他們的船因而平順地航行了一陣子。可是,南邊突然又吹來一陣強風,由於這陣強風,他們又被吹回西邊去了。天空的鳥雲破吹得破散翻湧,船主忿然吼叫道:「這鬼風,同時向四面八方亂吹!大人,只有法術風可以帶領我們度過這種天氣。」
格得顯得非常不情願運用法術風,但這條船和船主都因他而處於危險,他只好為船帆升起法術風。法術風一起,船隻立刻向東破浪前進,船主也再度顯露開心的面容。可是儘管格得一直維持法術,法術風卻一點一點鬆懈下來,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風雨大作的情形下,船隻竟好像固定懸在浪頭上,而且風帆下垂。接著,一聲啪達巨響,帆桁繞個大彎打過來,使得船隻先突然停止,而後像只受驚嚇的小貓,向北跳躍。
這時,船隻幾乎側著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穩一根柱子,高聲說:「船主,駛回瑟得!」
船主詛咒起來,並大叫他不願駁回瑟得:「回去?我們有巫師在船上,而我是這一行最出色的水手,這又是最靈巧的一條船--現在要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船隻大轉一圈,簡直像被一股漩渦抓住了龍骨,害得船主也得緊握船柱,才免於被甩出船外。於是格得對他說:「把我放回瑟得嶼,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這大風不是要對抗你,而是要對抗我。」
「對抗你?一個柔克島出身的巫師?」
「船主,你沒聽過『柔克之風』嗎?」
「聽過呀,就是防止邪惡勢力侵擾智者之島的風呀。但你是降龍巫師,這風與你何干?」
「那是我與我的黑影之間的事。」格得像巫師一樣簡短答覆。他們快速航行,一路上格得都沒再說話。明朗的天空加上穩定的風,他們便順利駛回了瑟得嶼。
從瑟得碼頭上岸時,格得心中無比沉重及恐懼。時序進入冬季,白天短暫,暮色來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總是加深。現在,連轉過一個街涌,似乎都是一大威脅。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頭張望,免得看到可能緊跟在後的東西。他走到瑟得嶼的海洋館,那是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鎮區供應上好食物,還可以在長椽大廳就寢,這就是內極海繁華島嶼的待客之道。
格得從自己的晚餐食物里省下一些肉,餐後帶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縮在他帽兜里的甌塔客勸透出來吃東西。他撫摸甌塔客,小聲對它說:「侯耶哥,侯耶哥,小傢伙,沉默的……」但甌塔客不肯吃,反而潛入他的口袋藏起來。根據這情形,以及他個人隱約的不確定感,還有大廳各角落的陰暗,格得知道黑影離他不遠。
這地方沒人認識格得,他們是別島來的旅客,沒聽過《雀鷹之歌》,所以沒人來和他搭訕。他自己選了張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長椽大廳安睡,他卻整夜睜眼不能成眠。他整夜試著選擇下一步路,計劃著該去哪兒,該怎麼做,但每個選擇,每項計劃,都是一條可預見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條路,到了底就可能與黑影狹路相逢。唯有柔克島沒有黑影,可是他卻沒法去柔克島,因為那個保持島嶼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語,禁止他進入。連柔克風都高揚起來圍抗他,可見一直在追捕他的那東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東西沒有形體,陽光下無法得見,產自一個沒有光明、沒有所在、沒有時間的疆域。